清早,天色未亮。
深秋的空气,仍带点儿淡薄的凉。
天边悬挂的斜月,开始泛起幽明的白,生冷得快化作一块铁。
夜幕下,残余灰黑的阴霾。
纠缠了许久,却仍不情愿地退去。
在坠龙山的脚下,坐落着一宁静又安详的偏远小镇。
从深夜里,此地升起了一片火红的亮,几乎映透了方圆半里的天空。
那赤红的火焰,乃从小镇上一户大院人家中燃起的。
这户人家占地两三亩,居小镇上乃富裕一二的人家。
火光中,滚滚的硝烟升腾起来,半天有高。
黑黝黝的,老远就能瞧见。
烟霭,卷起了星花火儿,噼里啪啦地直往天上头打,烟脚下都是烧得发红的墙根。
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在燃烧的。
“烧!”一声狂妄至极的嘶吼,自那马背之上,传开。
一脸上,刺了狰狞刀疤的莽夫,一对细红小眼闪烁着阴险狡诈的光芒。
犹如,地狱中走出的恶灵。
随即,数名灰衣喽啰跃下马来。
面容狠辣,手中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炬,步步紧逼一堆满柴草的矮木桩。
木桩之上,一个稚嫩的男娃被紧紧捆绑。
无助的眼神中,透露着惊恐与绝望。
柴草堆外,人群涌动,吵嚷声此起彼伏,却无人胆敢挺身而出,制止此种暴行。
火焰肆意吞噬着柴草,火势很旺,一伸一缩地已咬上了顶。
赫红火焰熊熊燃烧,映亮了周遭众人惊惶的脸。
恐惧、惊慌、哀泣交织其间,他们宛如一群哑然失声的鸭子,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走!”
刀疤脸的莽夫大声厉喝,随即策马转身,领着四十余骑扬尘而去,离开了这座小镇。
待匪迹全无,小镇才再度回归往昔的宁静。
然,此平静下,却潜藏着无尽的恐惧与不安。
像是,被火焰炙烤过的空气。
即便已然冷却,仍旧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焦灼与苦涩,令人心生寒意。
人群之中,骤然沸腾如潮。
一声悲泣划破了周遭的沉寂,哀婉呼唤:“速去!救救他吧。”
随即,数名手持竹篙之士奋勇而出,穿梭于人群之间。
竹篙之尖,猛扎入熊熊燃烧的柴火堆,一番疾风暴雨般的挑拨,火星四溅,散落一地。
水桶之水,被来回倾泻,哗哗之声,震耳欲聋。
数双英勇之手,毅然探入火海,从烈焰中拽出一个漆黑如墨的物体,已难辨人形。
“情况如何?”一位半边脸颊被熏黑之人,提着水桶,急切地问道。
七八颗人头簇拥而成的小山丘内,霎时间,陷入了死寂的深渊。
片刻的沉寂,压抑得令人窒息。
终于,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划破了这份沉重:“尚有一息尚存。”
此言一出,原如惊弓之鸟的人群,胸中的大石似稍稍落地,紧张的神色透出一丝宽慰。
“大夫!速请大夫!速去!”一个焦急万分的呼唤响彻云霄,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
人群中的平静,转瞬即逝,再度沸腾起来。
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又似笼中之鸟,虽羽翼被束,却依旧拼命挣扎。
良久,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人群的重围,向小镇疾驰而去,留下一串焦急的足迹。
约莫,半刻钟后。
一位少年才引领一位老者,自人群外的一道缝隙中艰难穿梭,最终抵达了核心之地。
他们迅速融入了由七八颗头颅围成的小山丘之中,紧张的氛围达到了顶点。
围观者,瞪大双眼。
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瞬间静默无声,宛如等待命运的宣判。
众人拼命向前探身,企图从缝隙中窥见一丝希望的光芒。
一刻钟的漫长等待后,一个苍老而沉重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尽的哀伤:“唉,这孩子怕是。”
“难以熬过明早的晨曦。”
“什么?”一声惊呼打破了宁静。
“谷老,求您务必救救小少爷,他可是楚家唯一的血脉啊!”一个恳求的声音带着哭腔。
“救救他吧。”一位手持竹竿的老佃户,声音颤抖,满含期待。
“是啊,若非楚老爷子。前年大旱时慷慨放粮,我等早已命丧黄泉。”一位中年短工,同样泪眼婆娑,哀声恳求。
“救救他!”“救救他吧!”一声声哀求,如同悲鸣,回荡在人群之中。
“唉,火毒已攻心,伤势过重。”老者摇头叹息,脸上写满了忧虑与绝望。
“今夜子时,火毒将侵入颅髓,即便大罗神仙,也难以回天。”老大夫沉重地摇了摇头,缓缓走出人群。
周围的人们纷纷上前劝慰。
但,老者只是默默无言,双手不停地摆动,最终独自离去,留下一个沉重而无奈的背影。
“此般,该如何是好?”方才疾步奔去唤老大夫的小个子,心中慌乱不已,急切地询问。
“唉!暂且先将小少爷安顿下来吧。”手持竹竿的老佃户,满面悲戚,无奈叹息。
“送往何处为妥?”
七八个人头攒聚之处,忽地响起一声询问,如晨钟暮鼓,震颤人心。
刹那间,仿佛有一记铜锣在众人耳畔轰然敲响,震颤着每个人的心弦。
众人皆默然,寂静得针落可闻。
那七八个人围成的小圈子,瞬间仿佛失去了支撑,松垮下来,摇摇欲坠。
人影木然,竟无人肯迈出一步,去挪动那沉重的脚步。
然而,他们的身形却开始变得踉跄,摇曳不定。
各种推诿之态尽显无遗,有人挣扎,有人逃避,尽显推搪之意。
“送往福生家吧!”
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呼喊。
此言一出,众人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心头为之一松。
那煎熬的滋味,也随之减轻了几分。
“我……我家?”
“不……不……不行!家中无人照料,如何能行?”
那帮短工的中年人,结结巴巴,慌张不已。
“有何不行?”
“年前你上山打柴,不慎在山腰跌断了腿,楚老爷子派人给你家送药送粮,你都忘了吗?”
“忘恩负义的东西!”一个半边脸黝黑、提着水桶的人怒骂道。
此言一出,众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愤怒的情绪如火山般爆发。
辱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忘恩负义之徒!”
“畜生不如!”
“狗娘养的!”
此情此景,令人羞愧难当!人心何至于此?
“丢人现眼!真是丢人啊!”
“送往我家吧!老身可不嫌弃。”
一位拄着朽木拐杖的老妇人,从人群中蹒跚而出,满面羞愧,怒斥众人。
她实在看不下去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她拄起拐杖,用力敲打着地砖,啪哒、啪哒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内心的愤怒与不平。
“想当初。”
“山匪之凶恶,众人可还记得?”
“若不是楚老爷子在生死关头,向匪首求情,放过那些无辜的佣人。”
“你们怕也早已命丧火海了。”
一时间,人群内外皆寂然无声。
“如此大恩!却换来如此推搪!”
“真是太丢人了!”
在羞愧难当之下,那七八个人围成的小圈子也渐渐散去。
露出一片空旷之地。
一个被黄麻布条紧紧包裹的东西,宛如粽子一般,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面目无法辨认。
“老妇人心地善良啊!”
“但您老年岁已高,自家尚需人照料,送往您家恐怕也不合适。”
“谁家也不愿接纳啊!”
说话之人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手持竹竿的老佃户环顾四周。
闪避、侧脸、缩颈……各种丑陋姿态尽露无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道:
“唉!真是命苦啊!”
“将他送往小镇头的‘俞南庙’吧。”
“生前楚老爷子对庙宇捐赠颇丰,他们会妥善照料的。”
“都散了吧。”
天色渐渐的亮敞了,日也摆出了抚慰的脸来,晒得暖和和的。
但,经过昨夜的一场惊魂迫命后。
小镇上围观的人群,仿佛丢了魂似的,浑浑噩噩,是打不起精神劲了。
纷纷逃跑似的躲回家里头,好使一夜里的梦魇早生地脱离尽。
不大的一会儿,人群就散去得七七八八了。
剩下了,几个在楚家里帮短工的,心里头愧得慌,才沒随着人流也撒去。
也算是倾尽最后一点的绵薄之力,来报答楚家主人的恩惠罢了。
几人收拾了一番,架起个木担子。
才,小心翼翼地将小少爷的身子安妥上。
慢腾腾地,向小镇子的东道头抬去了,行走得格外小心。
大约一刻钟后。
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简朴的小庙宇。
庙宇占地不大,但显然经过了一番修葺。
屋顶和墙壁上新添了砖瓦,青石地板也重新铺设得平平整整。
最引人注目的,是悬挂在屋梁上的金漆木匾,上面“俞南庙”三个字闪闪发光。
庙内,供奉的是一尊地藏王菩萨的泥像。
在平日里的小庙宇,都是过着冷冷清清的。
也唯有小镇上的有钱人家办丧,或是神旦祈福之日,才有打斋和讼经的声乐,那时也算及得上热闹了。
“刘义叔!”福生堵在庙门口,仰头向庙内喊道。
此一小庙在当地是用来置办丧事的场所,普通人通常不会进入,以免沾染晦气。
不一会儿,一个半驼背的老人从庙内走了出来,花白的发须,风湿足一拐一拐的。
他边走边往外看,应道:“谁啊?”
“是我。”
“楚家帮短工的福生。”福生说着,急忙伸手朝身后勾了勾手。
几个扶担子的人也急匆匆地跟了进来,放下担子后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福生啊!甚么事呦?”
老人视力不太好,走到跟前才看清来人。
“是…是羲少爷。”福生慌忙应答。
“他被山匪烧了,您且照顾一二,他可能活不到明儿早了。”
福生说完,也急匆匆地冲出庙门,跑得个无影无踪了。
此刻,老人只顾着看担子上,一个被捆得像一个粽子的东西,他眉头紧锁。
突然,吓了一个寒颤。
他颤抖着双手,四处寻觅来人的踪影,急切地呼喊着...
“还有气哩!”
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焦虑与烦燥。
“唉哟喂!这帮孙子。”
然,当他一个回头,庙里头哪还有个人影儿,依旧是冷冷清清的。
回荡着,他孤冷的咒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