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希林暂且返回宿舍。这一夜与以往不同，宿舍格外地吵闹。他竟然看到一众年轻的骑士簇拥着少主离开城堡，好些个大骑士陪同，连平日里严肃刻板的骑士长大人也在。
“走啊，一起喝酒去！”见了希林，他们大声招呼起来。
“怎么都在这？”
少年充满疑惑地走进人群。
“今天是少主的单身派对！”罗尔说道。
“那是什么？”
“庆祝他最后单身的日子啊——很快他就要成婚了，以后被老婆管着，再也没有开心的日子咯！”
“卢克尔，别这么说。”少主依旧是那样温文尔雅。
“再说他以后就要继位了，到时候我们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老爷，哪里还有这种勾肩搭背的日子！”
“不会的。你们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为了庆祝最后单身的几天，素来深居简出的少主竟然同意与众人一起前往酒馆，来一场深夜狂欢。若要说美酒佳肴，外面餐馆哪里比得上城堡的厨房？但酒吧里不问身份高低贵贱，哪怕最穷苦的士兵也有一席之地，是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一众人欢呼着冲进闲鱼酒馆，他们把小店围得水泄不通。这一夜少主请客，全场免单。在欢呼声中，大家开怀畅饮。
克莱蒙德与众人谈天说笑，一副放下重担的样子。实际上就在十几分钟以前，从城堡走到酒馆的一小段路上，他已经跟希林打听了夫人一整天的动向。
什么要求希林恪尽职守、不得泄露贵族的私事，那都是虚张声势。还有句古话说得好，“兵不厌诈”。克莱蒙德怎会容忍对手搞小动作呢？
“小心那女人。她有什么动静都及时告诉我。”
“遵命。”
混迹在喧闹对人群中，希林看着吧台上各种饮料，迟迟没有下单。天底下还有这么多美味未曾尝过，如今口中就只容得下灰烬与尘埃了。老板直接给了他一杯加了牛奶的甜酒。
“小屁孩，你就喝这个吧！”
希林笑着接过来。
少主今年十八岁，希林和他接触得不多，仅是感觉他人还不错。坐在远处偷看，那少年相貌堂堂、气质出众，性格脾气却又随和，能够与众人和睦相处。又想到他平日里勤奋刻苦，不仅精通剑术，还学习了许多知识，简直是个完美的人。
“难怪克莱蒙德那样器重他……”
希林捧起酒杯，装模作样地正要饮酒，这时他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个人——卡拉西斯！他老师不甘寂寞，随着众人一起出门，畏畏缩缩地躲在酒吧的角落，以为就没人看得见他了。
其实少主已经注意到了。他还低声向克莱蒙德求证：“你把卡拉西斯放出来了，是么？”
“少主，这是一场意外。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罢了，不必。”少主连连摆手。“我知道你们二人情深意重，此事就此罢了，我们谁也不必再提。待从荒原征战回来以后，再视情况定夺吧。”
骑士长大人审慎地点点头。他瞪了卡拉西斯一眼，两只手指点指老伙计，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珠子，意思是，“我看着你呢！”
卡拉西斯可不理这一套。既然少主把他认出来了，他便大咧咧走上前来敬酒。希林要给老师让座位，卡拉西斯却说：“继续坐着吧。你们小孩子适合在一起聊天，我坐在老秃子在边上就好。”说着来到骑士长身边。
他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今天坐在这看着你们，我就情不自禁想起以前。少主，你和希林，总让我想起他们俩。”
“老师，你到底在说谁？”
“我的父亲，昔日埃塞斯的领主，拉莫尔·帕兰尼大人。”少主说道，“和他的远房亲戚艾伦。”
“你也觉得像，是不是！”
少主笑着摇头，“那时候我才几岁，只记得有这么个人，哪里还记得长相。”
希林这才恍然大悟。少主生得气宇堂堂，现在的领主老爷却是萎靡的样子，他们根本不是父子关系，而是叔侄。
“难怪奥罗拉夫人抱怨，她与领主老爷从未孕育一儿半女。领主老爷的子嗣，只有身份存疑的私生子安塞尔而已……”
“已故的领主老爷是我的叔父，我父亲的弟弟。”
“继承权归属长兄，他们夫妇二人不过是代管。”骑士长一向这么认为。
“我年纪尚幼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了。叔父和婶婶待我如亲人，我将来会像对待母亲一样侍奉她。如果有机会，也请你向她转告我的心意。”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父辈是兄妹三人，父亲、叔父，还有一位姑姑，就是老师的恋人塞布林娜。”少主温情地叙述。他还责怪卡拉西斯，“你不要总是挖苦老师，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我也看得出来呢。每次提到任何关于姑姑的过往，他都怀着思念。”
“切，你那时候才两岁，懂什么！老秃子为了泡妞，什么阴损的事都干过。”卡拉西斯剔着牙，撇一眼老伙计。
“他差一点就把那孩子杀了，幸好我及时出手，不然这家伙现在就是一杀人犯。哼。老秃子，你这么好的名声，不谢谢我么？”
骑士长沉默不语，众人哈哈大笑。
“你们谁告诉我，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说塞布林娜死了，为什么她是这一场战役的原因？”希林被搞糊涂了。
少主沉默了许久，开口说：“她和新婚不久的丈夫艾伦都死了。还有庄园里全部的仆人、农民，无一幸免。”
希林听了，心理咯噔一下。
“发生了什么事？！”
“十六年前荒原上的蛮族崛起，他们围攻庄园，屠尽了居民，随后将其焚毁。二人都在那时丧命。然后野蛮人大军一路挺进，攻打到埃塞斯的城门下。我的父亲率兵出击，最终也不幸负伤阵亡。”
少主说到这里，自己也控制不住情绪，眼里延烧着仇恨的火焰。
十六年前崛起的野蛮人，不正是自己的部族吗！希林震惊至极，久久都无法平静。自己素来敬仰的舅父，即是屠城的凶手，也是杀父仇人？那么情同手足的表弟，是仇人的儿子……萨吉天真可爱的笑容浮现在希林的脑海中；而祭坛深处，父亲枯干腐朽的骸骨，也挥之不去。
仇恨延续到第二代是稀松平常的事。父债子偿，亲人犯下的罪行由下一代承担，简直是天经地义。
少主目光坚定，此战势在必得；而骑士长，经过了漫长的准备和策划，成竹在胸，他们只等麦收结束，出征的号角响起。
希林颤抖地端着酒杯，心绪七上八下。
荒原上的野蛮人，对自己而言是族人还是仇人？他无法判断。
想到从前族人对自己的种种排斥，那时候的加兰德最不喜欢自己的部族，总盼望着有一天彻底离开。然而问自己，真有这样憎恨族人吗？倒也未必。他血脉里也流淌着野蛮人的血。他的言语、他的相貌，还有擅长的骑射，统统来自荒原。他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野蛮人啊！
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双苍白的手温柔地捧住希林颤抖的酒杯。
“不要迟疑了，想想你紧握的剑，你是怎样于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怎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抵御潮水一样的敌人？”
恶魔悄然出现在身后，于少年耳畔细语。
“那些梦境一般的画面！”
“那些不是梦，是记忆。”
啪——！
酒杯坠地，甜酒洒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