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省宫闱贾元春染恙,探尼庵憨宝玉吞声

话说黛玉口中吐了一口血出来,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倒在床上,急得紫鹃、雪雁大哭,两人呼喊了半晌也没见黛玉醒来,雪雁便扑在黛玉身上哭诉道:“小姐,你怎么就丢下我去了,以后我可怎么办?”

雪雁一者年纪小些,二者也是急昏了头,见黛玉半晌没答应,便以为黛玉死了,只顾扑在黛玉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倒是紫鹃一摸黛玉身上,浑身滚烫的,口鼻中尚喘着气,便知黛玉是一时气恼,血气攻心,暂时晕了过去,连忙止住雪雁道:“快别只顾哭了,姑娘还没死呢,倒被你搓揉坏了,快去告诉老太太要紧。”

雪雁转醒过来,见黛玉果然又咳嗽了几声,忙起来不及拭泪,便急急出潇湘馆来。

这里紫鹃见黛玉悠悠醒了,忙去倒了茶来,拿了痰盂放在床下,又扶起黛玉,让黛玉漱口毕,方又把黛玉扶在床上躺下。

一时两人只是泪眼相向,黛玉叹了口气,便又哽咽。

紫鹃哭道:“前儿春燕她们都是胡说的,姑娘可千万别当真。姑娘若有什么,叫我便死了吧。”

黛玉道:“什么当真不当真,横竖不过是命罢了。真也罢,假也罢,只可恨老天爷既然要这么着,何苦又让我遇着了他。”

紫鹃道:“都是我们浑说,姑娘可别多想,若有些好歹,倒是我们多嘴惹出来的祸了。我跟了姑娘这些年,若姑娘有什么,我也不活了。”

黛玉又一阵咳嗽,紫鹃忙来替黛玉轻轻拍着胸口。

黛玉半晌方道:“我死了,你倒是得好好活着,你原是这府里的,倒是雪雁,她从小儿跟了我,也是苦命的,将来你要把她当亲妹妹一般,我死了,便也放心了,也不负咱们姊妹一场。”

紫鹃听了这话,早又哭得泪人一般。黛玉便问道:“雪雁哪里去了?”

紫鹃便把雪雁去告诉老太太的话说了。黛玉道:“昨儿才因为他,老太太和她们很是生气,你还没听出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来吗,我这会子是这贾府里的罪人呢。况且老太太只怕还在气头上,那位尚且顾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了我呢。只怕她们都盼着我早死了才好呢,你又叫她去那边做什么。”

紫鹃哭道:“老太太向来最疼姑娘的,姑娘如何说这话。昨日宝玉不好,老太太她们想必也是急坏了,一时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才好。你是她的孙女,她怎么会……”

黛玉道:“你快去把雪雁叫回来,我的病也别让她们知道了,恐怕我还多活些日子。”黛玉说完,便又悠悠闭上了眼,不再言语,只泪珠儿便滚了下来。

紫鹃没法,只得拉了被子来给黛玉盖好,便急急出来追雪雁,才来至沁芳桥,这天突然变了,只见丹云密布,朔风嗖嗖,一阵寒意袭来,天上便落下几滴雨点,须臾竟淅淅沥沥下起绵绵秋雨来。

紫鹃没带雨伞,只得冒雨急急过桥来,才转过小山,只见前面探春扶着侍书和雪雁急急来了。

探春便问紫鹃道:“姑娘怎么样了?你如何又走了来?”

紫鹃道:“姑娘醒了,只是不大好。她原是个多心的,怕老太太知道了,一连声要我追了雪雁回去。”

探春道:“雪雁碰着了我,都说了,老太太那边暂时还没说。咱们且快走,看看去要紧。”

众人便又急急回潇湘馆来。探春见了黛玉,见黛玉容颜憔悴,脸上有泪痕,安慰道:“姐姐且保重身子,别多想,小丫头子们素来口无遮拦,成日家昏天白日混说,你怎么就当真了。她们哪一日不说些玩笑话,只当是打趣人,哪里知道天高地厚。待姐姐身子好了,二哥哥也大安了,眼看这头一场雪便要下来,咱们还要约了史姑娘赏雪作诗去呢。”

黛玉只歪在床上悠悠道:“难得妹妹来看我,这便是咱们姊妹的情谊,我都记着了。只是我这病恐怕是好不了的,至于赏雪吟诗,就看还有没有那命罢了。”

探春见黛玉如此,也不禁伤感,强忍着泪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我已经叫人去请太医了,吃一两幅药下去,再好好调养,没有什么不好的,你只别多想,安心养病要紧。老太太那边担心着宝玉,身上也不大好,且又是上了年纪的人,她心里倒是时常记挂着姐姐呢,昨儿晚上还念起姐姐来,我回说没什么大碍,老太太方放心了些。”

黛玉便只点点头,又咳嗽起来。一时外面又有王夫人处的小丫头子来说:“太太叫三姑娘快过去,说一起进宫里去呢。”

探春便起身对黛玉道:“姐姐且好好养着,太太那头,我自会回明,只说姐姐偶感了风寒。你这里若有什么,需要什么,只管来说。”说着便告辞出来。

黛玉忙叫紫鹃送了出来。众人出了潇湘馆,探春方对紫鹃道:“以后大家说话做事可得加倍小心些,我已经派人嘱咐了园子里的小丫头子和婆子们,不许再提二哥哥和宝姐姐的事。林姐姐这病,多半便是从心上来,你们也得仔细小心些才是。若需要什么,只管叫人来和我说了便是。”

紫鹃和雪雁答应了,看着探春走了,方回屋子里来。直到中午时分,张太医方随着周瑞家的进来,诊治开了方子,自去。周瑞家的派人抓了药送来,已经是傍晚。这里紫鹃和雪雁便忙着煎药,服侍黛玉吃了一剂,也不见大好,只是咳嗽不断,也只得好生服侍黛玉躺着。至晚间,黛玉却越发咳嗽得厉害,紫鹃和雪雁也没法,好不容易俟到天亮,紫鹃便欲去回禀贾母,奈何黛玉不许,也只得罢了。如此过了十多日,黛玉虽有了些精神,奈何咳血的症状竟未止住。

却说探春和贾母、王夫人、凤姐以及贾珍、贾琏等各按品大妆,一起进宫来,早有夏太监迎着,只说让众人在大殿外候旨。直到晌午,才又有一名小太监出来道:“皇上有口谕,命众女眷在宣和殿内候旨,其余男眷即刻回府,不得擅留。”

众人一时谢恩毕,便都心里恐慌,不知是何预兆。贾珍、贾琏听了此话,待要细问,那小太监早进去了,犹豫了片刻,那夏守忠又不见出来,只得和贾琏、贾蓉出宫来,又悄悄留下贾蓉和来升及几个小厮在宫外候着听信,心里七上八下的和一干人回去了。

荣府这边早有人来告知了贾赦,因他前番遭人弹劾,此次只好托病,并不敢进宫去。贾政却还在回来的路上。

贾赦心里虽然着急,却又无人可说得,现如今又闻得众人进宫是这番情景,料着必然不好,加上心里原有旧病,早惊得一头倒在床上,只唉声叹气而已。

贾琏自从前番挨了贾赦的打,能躲则躲,早推说宁府有事商议,躲得远远的去了,直恨得贾赦咬牙,颤声儿骂贾琏狼崽子,早该打死才是。

贾母等人在宣和殿内等候了半日,方有宫女出来道:“娘娘懿旨。娘娘近日偶感风寒,并无大碍,不便和众人见面,让老太太和太太及众姊妹们回去,且不必悬心,并问候老太太和太太及众姊妹们好。”

贾母和众人跪着听了懿旨,谢恩毕,起身,那宫女早转身进去了。便有内侍小太监来,只说了一个“请”字,便领着众人退出殿外。又有外宫的小太监来,引领贾母等人出得宫来,亦是一言不发,便急急转身进去了,哪里容得众人片刻停留。

王夫人刚出得宫外,眼泪便忍不住滚下来,凤姐和探春等便也暗自抽泣。

贾母心里亦是伤感,不知是何预兆,心里又急,只喝令道:“有多少眼泪等回去再流,这里岂是咱们多站得的地方,别让人看见了,更是罪上加罪。”

众人只得忍泪。贾蓉及来升以及周瑞家的和各人丫鬟等人连忙上来迎着,又命小厮抬了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贾府里来。

贾母回至府中,刚坐下,便老泪纵横的痛哭起来。王夫人、邢夫人、以及尤氏、凤姐、探春等人也各自抹泪。各人的丫鬟们也随着一起痛哭起来。顿时贾府内哭声震天,各人相对抹泪,如同天塌下来了一般。

王夫人见贾母哭得哽咽,怕她上了年纪的人,一时若有个好歹,便只得强忍泪上来劝解。凤姐、探春亦止住泪,上来安慰贾母。

众人正自伤感惶惶,贾赦却杵着拐,领着贾珍,贾琏、贾蓉、贾环等众男眷进来,齐刷刷跪下痛哭道:“都是做儿子的不是,连累了老太太,让您老跟着伤心受怕。只是不知宫里娘娘究竟怎么样了,说个准信,做儿子的就算是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下油锅,儿子自去承受,只求老太太保重身子要紧。”

一时间贾府众男眷和众女眷便都又哭声一片,如同大海涨潮一般。

贾母哭了一回,方喝令道:“都给我住了吧,你们还有脸说,有脸来问,咱们如今哭也哭够了,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呢。你们且把平日家瞒着我作的好勾当都说出来,也让我听听,开开眼。我这一把年纪了,福虽享了些,临死却还要受你们的罪。咱们这一大家子,难免人人心里都是干净的,今日索性都抖落出来,既是家丑,这里也无外人。如今事情不好了,该是谁去承受的,自己自去承受去吧。”

王夫人、邢夫人等听了此话,也哭着连忙一地儿跪了下去。众丫鬟等人也都跪了。贾赦等人早跪在地上扣头谢罪不已。

贾母见状,指着王夫人等生气道:“你们又都跪了做什么,难不成事情是你们娘儿们做出来的不成?”

邢夫人便哭道:“事情虽不是我们做的,但老爷有了不是,我们自然难辞其咎的。”

贾母怒道:“你既然知道难辞其咎,早做什么去了?”

邢夫人只得红着脸闭了嘴。贾母又道:“今日进宫你们也看到了,咱们这样人家,稍有风吹草动,便如同刀架在脖子上一般。这些年来,咱们赖着祖德福荫和娘娘的洪福,过了些安享荣华的日子,谁知你们竟必定要乐极生悲起来方知道错。你们有该要下油锅的,有该要上刀山的,都好,只自去罢了。我这把年纪,两眼一闭,也管不了你们了。”

贾母说着,又流下泪来。贾赦等人跪在地上早把头磕破,亦是老泪纵横的道:“老太太若是这般说,儿子便是即刻死了,也难辞其罪。”

探春见一家子人这般,也没个了结,若老太太再出什么意外,却是雪上加霜,只得禀道:“老太太虽然责罚得是,但也要保重身子要紧。如今二老爷还在回来的路上,宫里只怕等他回来才能有确信。娘娘虽然没有见咱们,可也并没有责罚的意思。圣上虽有口谕,却也只屏退了男眷,这也是惯例,且并没有责怪咱们贾府的意思。咱们且小心着便是,等二老爷回来,有了确信,咱们再……”

凤姐、王夫人等亦附和劝解。贾母怒道:“你一个年轻姑娘家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们太太老爷们难道也不知道厉害,非得大祸临头,那刀子砍在脖子上方醒!我死了倒也罢了,只是咱们这样威赫赫几世的人家,叫我死了如何去见先人?咱们这些年,自从圣上准许进宫探视,几时遭遇这样冷遇,这便是不好,大难将至的预兆,况且先前你们做的好事,遭了弹劾,只瞒着我,现如今这样了,还想用纸包住火不成?前番娘娘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这病真是来得蹊跷。若无大碍,便没有不让我和她娘进去探视的理。还有那来传话的宫女,怎么突然就换了,咱们从没见过的。圣上虽还未降罪,只怕咱们也离大祸不远了。”

贾赦听了贾母这话,早魂飞胆丧,眼泪鼻涕横流,只一连串的跪在地上扣头谢罪,额头上流下血来,几乎不曾昏死过去。

贾母叹了口气,只得对邢夫人道:“你快扶了他去吧,即便是他磕死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倒让我见了有气受。”

邢夫人磕了头,忙扶着贾赦退了出去。贾母便对众人道:“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方起来。王夫人便对贾琏道:“老爷到什么地方了?几时方能到家?”

贾琏忙回道:“我已经派人前去迎接打探了,来人回说原本今日到家的,路上又耽搁了些,最快明日到京,只怕也得先进宫回禀了差事,后日方能回家来。”

贾母道:“你且派人一路打听着,把家里和宫里娘娘的事和他说了,让他心里有个底。只求菩萨保佑,他见了圣上,别又有什么不是才好。”

贾琏忙答应了。贾母便含泪道:“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退出。王夫人和凤姐及探春却不敢就出来,只在一旁侍立。

贾母道:“这里有鸳鸯和琥珀便可,倒比谁都强些。你们娘儿们也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也累了。”

王夫人等只得安慰了贾母数句,刚欲退出,宝玉却扶着袭人进来,便跪在贾母跟前一声儿痛哭起来道:“都是孙子们不孝,宝玉给老太太磕头赔罪了。”

贾母见是宝玉,忙命王夫人拉了起来道:“你身子上还没好,这会子又跑了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养着,这又关你什么事。”

宝玉道:“我听说老太太不安,都是作孙子们的不是,我哪里还能安心养病。”

贾母道:“我安不安倒也罢了,横竖只不过是一伸腿的事。只是这些儿孙里头,只你是真孝顺。都说你外头好,里头糊涂,我看倒不是什么坏事,总比那些不糊涂的安分些,做了些乐极生悲的事情,等到大祸临头了,才来谢罪,还想着拿纸包住火去。”

宝玉道:“孙子只求菩萨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贾母见宝玉这般孝顺,倒也宽慰了些,便拉着宝玉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道:“你为了那一位玉儿生了这场病,竟瘦了些,如今可大好了?你们的心病我都知道,只是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几日盼头了,更别说长命百岁的话,明儿我一伸腿去了,也管不了你们这许多。你们娘儿两相依为命,将来就看造化罢了,只可怜了哪一位,只怕我是白疼了她一场,竟是有命无福的了。”

贾母说着便又滚下泪来。王夫人听了贾母这话,忙上来安慰,赔笑道:“老太太也不必太过伤感,家里的事自有老爷回来再细细商议,虽说前次进宫,娘娘亲点了宝丫头,说只她是有福的,但我们从来拿林姑娘当自己亲生的一样。”

贾母听了这话,心内大不快,知道王夫人这会子搬出元春之命来,必是铁了心的,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哭了一回,叹气道:“你们是他老子娘,将来的事我也不好说你们,既然你们背地里都商量好了,就由着你们闹去吧,横竖我是快闭眼的人了。”

王夫人听贾母这话不像,立时红了脸,便欲跪下。宝玉、凤姐、探春等人也早跟着跪了下去。

贾母道:“你们都起来,我也并不是责怪你们的意思,只是可怜哪一位。若没有什么事,你们便也去吧,我倒得安静些。”

王夫人只得起来,拉了宝玉,又对贾母道:“如今虽然事情有些不顺,但只要我们从此勤谨些,将来必定会好起来的。明儿我叫宝玉去庙里给老太太祈福,把那一盏二十斤的长命百岁灯点起来。老太太只安心养身子要紧。”

贾母便只点点头,不再言语。凤姐还想说什么,王夫人忙使眼色止住。众人便告辞出来。

宝玉拉着王夫人的手问道:“我也没听明白刚才老太太和太太说的话,怎么就只宝姐姐是有命有福的,林妹妹怎么就没福了?”

凤姐道:“你现在只管把身子养好,等明年大比之期金榜高中,横竖你便知道了,这回子却问不得。”

宝玉待要再问,王夫人忙呵斥道:“你身子才好了些,还嫌折磨得我们不够。”

宝玉只得闭了口,不敢再问。一时众人出了贾母庭院外,彩霞、小红、侍书、袭人等忙上来服侍。王夫人便命袭人扶着宝玉回去,小心伺候,并吩咐不准宝玉出怡红院到处乱逛。袭人会意,点头扶着宝玉去了。

王夫人又命探春准备些明日家庙里祈福的香油纸钱等物。探春领命去了。

王夫人一时心酸,叹了口气,忍不住眼里含着泪,看了一眼凤姐道:“你如今和他竟如同路人一般,那平丫头竟也铁了心不成?”

凤姐见问,一时也含泪道:“竟是我无能,害得太太为我操心。”

王夫人道:“我这操的是哪一门子心!好好的一个家交给了你,如今竟成这样,我纵有千百个心,只怕也早操碎了。”

王夫人说完,扶着彩霞去了。凤姐独自儿站在原地抹泪。小红忙上来扶着。

凤姐叹道:“太太这是怪我的意思了,如今我竟真的成了祸首了,我这些年来为的又是谁?”

小红忙道:“奶奶且看开些,横竖咱们无愧于心便罢了。”

凤姐道:“好一个无愧于心!只是这颗心早操碎了,谁又知道,如今竟落得被人埋怨。别人倒也罢了,竟连太太也责怪我了,可知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

小红道:“咱们这些人里头,比如刘姥姥,家里的宝玉、三姑娘,哪一个不念奶奶的好。俗语说人无完人,就连孔夫子还有人诟病,说他坏话呢,何况咱们。”

凤姐听了小红这话,心里方释怀了些,便拭泪扶着小红回去了。

次日早晨,贾琏便来回禀王夫人及贾母,说贾政已经回京,直接进宫里去了,家里和宫中娘娘的事老爷都知道了,并问贾母安和太太们好,请老太太和太太不必太过担心,一切等老爷从宫里回来再说。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心内自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贾政外任终于回来,家里家外大小事务也有人支撑料理,忧的是宫中元春之病蹊跷,且二位老爷竟遭人弹劾,吉凶难料。

王夫人一时心里便又有些惴惴不安,恰探春又来回说祈福之事已经准备好了,几时过去。

王夫人便道:“还是你带了宝玉和惜春去吧,我这里恐宫里有话,如何走得开。你林姐姐又病了,宝丫头是不便去的,凤丫头也是三灾两病的,也去不得,且家里也得留她在。”

探春道:“珍大哥哥那头说不说?大太太倒是昨儿便和我说了,要一同去的。”

贾母道:“这也不是什么正经大事,且家里如今事多,去那么多人干什么?还嫌咱们不够张扬?我的福也用不着她去祈,没得倒招出祸来。只要她那边不闯祸,安安静静待在自己的窝里,我便一百个阿弥陀佛了。你们也去去便回来,恐你老爷从宫里传话出来。”

探春连忙答应了,便告辞出来。恰巧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之妻胡氏在外面,听了贾母这话,吓得连忙退回去了。

探春见了尤氏,只得上去行礼。尤氏红了脸,冷笑道:“原来我们都是招祸的,看来这个家里是没我们站的地了。”

探春待要说什么,尤氏领着胡氏等人早转身走了。探春虽然生气,也只得自语道:“这天下果真是混账人横行,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必要自杀自伐,把这醋坛子摔碎了才罢。”

探春扶着侍书出来,刚转过荣禧堂,便见赵姨娘和贾环赶来,自提了些香烛等物。

探春上去行了礼,便把贾母担心人多招摇的话说了。赵姨娘顿时气得白了脸,骂道:“什么一窝子黑心滥人,倒说我们是招祸的,如今弄出事来,将来墙倒众人推,只怕老太太还是个有福有运的靠山,你是我生养出来的,也不在老太太跟前替我和你亲弟弟说句好话,难不成我们便不是这府里的主子?”

探春道:“这原是老太太的意思,姨娘说的什么话,我只不过是照实说罢了。原老太太虑得极是,且又不是什么好差事。”

赵姨娘呸了一声道:“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只是也亲疏太过了些。眼看着大祸临头,谁不想往老太太屋檐下躲躲。你不替我们想想倒也罢了,却来说风凉话。”

探春冷笑道:“姨娘若是安分守己,又哪里来的祸,何必想着往老太太屋檐下躲。”

赵姨娘一听探春这话,中了心病,顿时气得把手里提着的香烛等物赌气摔了,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便要撒泼。

探春见状,早扶着侍书走了,只把赵姨娘气得浑身乱颤,立在原地抹泪。

赵姨娘便要拿贾环出气,谁知贾环见势头不妙,也一溜烟早跑了。

探春少不得忍着气,出了荣国府,便往大观园里来,见邢夫人没来,也不去请她,只和宝玉、惜春说了,吃了早饭,各人领着身边丫鬟,便往水月庵这边来。

水月庵的智通早接到信,早早便准备了。宁国府那边虽然尤氏和胡氏赌气没来,但自从贾芹出了事后,家庙里的一应大小事务便交由贾蓉打理。

此刻贾蓉也不敢懈怠,又因尤氏和胡氏回去说了一通抱怨的话,一时来不是不来也不是,只得禀了贾珍。

贾珍道:“如今宫里时刻有事,你还想去那庙里快活不成?那里的小尼姑正等着你受用吗?你只叫来升家的拿了东西去便是了,又来聒噪我做什么?”

贾蓉连忙俯首答应了出来。那来升家的知道探春也不是轻易敷衍得了的,连忙吩咐了丫鬟婆子,早早准备了许多香油烛纸和打赏的贡品例钱等送来水月庵里等着。

一时宝玉和探春等人来至水月庵,来升家的早在庵门外候着,忙上来笑脸迎着道:“姑娘们和爷可算来了,我这里早准备好了,一应香油烛纸和贡品例钱都是珍大爷吩咐了的,说他做孙子的因事不能亲自前来给老太太祈福,但心里是想着的,只能有劳姑娘们和爷了。”

探春只点点头,只听得庙里面诵经声顿起,接着一声阿弥陀佛,水月庵的老尼姑智通早笑着迎了出来,笑道:“姑娘们和爷且请到里面喝茶,我庙里的众弟子正在给老祖宗和太太、姑娘及爷们诵《阴骘经》呢,那佛祖前二十斤的长命灯也早早给老祖宗点上了。”

众人进得庙内,果真是一片祥和,只见七八株参天古柏如伞,鼎内香烟袅袅,大殿内十几个女尼盘腿合十,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佛台前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眉目含春的年轻尼姑,也一边诵经一边敲着木鱼,算是领班。

宝玉一眼便认出这领着诵经敲木鱼的尼姑正是沁香,只见她星目半睁半闭,眼睑低垂,脸若银盆,眉似春山,闻得众人进来,忍不住朝这边偷窥了一眼,却正和宝玉四目相对,那眸子如同会说话一般。

宝玉一惊,忙低了头,转身和探春等人朝偏殿里来,心里却直打鼓,心窝子砰砰直跳,脸上便有些不自在。一时惜春看见,不明就里,便笑道:“二哥哥这是怎么了,脸红得如同这秋天的柿子似的。”

宝玉忙掩饰道:“没什么,刚进来时被那炉子内的香熏迷了眼。”

袭人在宝玉身旁,却知道宝玉心思,又不好说的,一时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只红着脸,拉了拉宝玉衣裳,让宝玉坐了。

智通领着两个小尼姑进来献茶毕,说了些因果和奉承的话,探春便命来升家的把灯油和贡品及数十两银子奉上。智通忙满脸堆笑的念了声佛,揣了银子,又命小尼姑把贡品和香油等物拿去放在佛龛前供着。

一时大殿内诵经毕,一尼姑进来回禀,智通便命众女尼散去,引领探春等人进大殿来礼佛,又亲自敲钟念经,焚香忏诵一番。

探春和宝玉、惜春等人跪在佛前祷告毕,出来。智通忙又摆了些果子和庙里的素食,说是供奉过佛祖的,既然是祈福,千万赏脸用些,最是能增寿消灾的。

探春等人只得又随智通来至偏殿坐下。那沁香便也随着三四个小尼姑进来献茶,到了宝玉跟前时,那媚眼只略一挑,便似有无限风情,唬得宝玉立时便红了脸,低头不敢看她。袭人在一旁,气得脸白,只得假装咳嗽而已。

智通早把这些看在眼里,只不露声色,便命沁香独自去庙后的小山摘些柿子来。

沁香领命去了,却回头偷偷看了一眼,正和宝玉四目相对。

智通便对宝玉笑道:“这里老尼和姑娘们说些因果,还要烦三姑娘亲自写了老太太和太太及姑娘爷们的八字生辰,我好拿了去在那佛祖下压着供奉,让佛祖保佑老太太和太太及姑娘爷们长命百岁,福寿安康,二爷若觉得无趣,到外面走走也好。”

宝玉便笑道:“我正有此意,横竖家里这么多人的生辰八字,也只三妹妹闹得清。”

宝玉说着便起身出来,袭人也忙跟了来。宝玉笑道:“我且去方便方便,你又跟了来作甚,我一会子便回,你且进去吧。”

袭人红了脸道:“你可别哄我,倒叫我悬心。若再有什么,你是叫我死呢。”

宝玉笑道:“我哄你作甚,也没见入厕也要跟着的,我还能飞上天去不成,保准你们这边完了事,我便回来。”

袭人只得罢了,却站在殿外看着宝玉去了,方回里面坐下,心里却始终放心不下。

宝玉一溜烟出来,便出了庵门,直奔后山而来,只见那山坳里果真一片好柿子树,叶子都落光了,红彤彤一片,只满枝头挂着些红灯笼似的果子。

宝玉迤逦来至柿子树下,心里正自纳闷,突然身后却有人笑,忙转身一看,正是沁香,只见她提着竹篮,虽穿着僧袍,但也难掩她那风流婀娜的体态,尤其是那双媚眼,勾魂夺魄,会说话一般。宝玉一时红了脸,竟手足无措起来。

沁香上前来仔细打量了宝玉一番,眉目含春,满脸堆笑道:“素闻宝二爷是花中之王,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堪比牡丹,真比那千娇百媚的女儿家还叫人心疼些。”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宝玉的脸。

宝玉吓得连忙退步,却不小心脚下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沁香忍不住大笑起来,忙又上来将宝玉扶起,趁机一把搂住宝玉,高耸起胸脯子道:“没想到闻名不如见面,都说你是银样镴枪头,果不其然。既然你有这贼心没这贼胆,却为何偷偷跟了我来作甚?”

宝玉脸红得猪肝一般,额头上的汗珠子便滚落下来,忙挣脱了沁香的怀抱,拱手施礼道:“姐姐说笑了,宝玉前来,只为有一事要姐姐指点,并不敢心怀不轨。”

沁香花枝乱颤的笑道:“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也没有不好色的男人,你和我装什么正经!趁现在无人,咱们办正事要紧。”

沁香说着,便解开衣服上的两个扣子,露出里面大红的抹胸来,又上前来一把将宝玉的脖子搂住。

宝玉惊得连忙挣脱了,退出数步,拱手道:“姐姐花朵一般人,似我这般浊物,岂敢冒犯姐姐。”

沁香见宝玉如此,不像是装的,也是一时羞耻心发作,不禁红了脸,忙扣了衣服冷笑道:“想不到天下乌鸦一般黑,今儿竟撞见了你这只白乌鸦,难得几千年才出了你这么一个真真正正的正经人,索性罢了,你有什么话,便直说了来吧。”

宝玉方又施礼道:“浊玉有一事不明,常挂心头,深为恨事,奈何又无人可说得,只得想着来问问姐姐。那庵里人多,多有不便,因此才偷空跟了来,并无他意,还望姐姐如实相告,以开浊玉茅塞。”

沁香笑道:“你文绉绉说些什么,什么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只怕我比你还小些。若我猜得没错,你是为了那死了的蕊官,和那去了的芳官、藕官而来,可是也不是?”

宝玉道:“蕊官死了,有冤难诉,倒也罢了,算是解脱了吧。只是那芳官和藕官,听说被人领了去了,不知流落何方,又要遭受什么样的罪,想来都是我的不是,竟是我害了她们。姐姐若知道她们的下落时,请实言相告,浊玉感激不尽。”

宝玉说着,眼里流下泪来,又深深拜了下去。

沁香道:“当日是你们府里的管家婆子带了她两去的,你怎么不去问她,却来问我?”

宝玉道:“我虽是府里的爷们,奈何一点作不了主,多一步也行不得,她们听了太太的吩咐,又哪里肯告诉我。”

沁香叹了口气道:“说起这事,根由确实在你身上。那死了的蕊官倒也罢了,只是芳官和藕官,她们两心里想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时常听她两叽叽咕咕,说是有朝一日,还得宝二爷接了进园子里去。她们两存着这心,人又长得好些,哪里肯安分。那贾芹管着庙里银钱等事务,又是个极好色的,哪里不垂涎她们。她两去了倒好,横竖这天底下哪里又有块干净的地?我倒是羡慕她们的,一个虽然死了,却有你这么个人不忘了她。另外两个虽然走了,也是往火坑里跳罢了,但得了你的心,也算是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几时我死了,若也得你到坟前烧一把纸,或者为我流几滴眼泪,我死了也就知足,含笑九泉了。只是我这样肮脏了的人,二爷哪里会正眼看我一眼,更别说为我流几滴眼泪了。”

沁香说得动情,禁不住流下泪来。宝玉见了,忙从怀里拿出一块手绢,便上来给沁香拭泪。

沁香忙接了道:“我自己来,免得脏了二爷的手。”

宝玉亦含泪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我若是这么想,立时便死了。姐姐花儿一般的女儿家,我只怕唐突了姐姐还来不及呢。”

沁香拿了手绢,擦了脸上泪水,忽然又笑道:“你且去吧,等她们找了来看见,对宝二爷不好。”

宝玉道:“看见便看见了吧,又有什么打紧。只要咱们心里干净,又管得了她们爱怎么说,怎么看。”

沁香听了宝玉这话,顿时又泪流满面,如同雨打梨花,娇弱不胜。宝玉一时动情,便上来拿衣袖替她擦泪。

沁香痴痴的看着宝玉,半晌方道:“我白活了这十八年,今日方真正活过一回,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宝玉亦怔怔的看着沁香,眼里含着泪,半晌无语。

沁香索性转身,含着泪朝柿子林中走了。宝玉一阵心酸,却又听得那挂满柿子的密林中传来沁香的声音道:“听说她们两被一个叫‘玉奴春’的戏班子带到南方去了,你若要寻她们两时,尽早到扬州去吧。”

沁香渐渐隐没了身影,连声息也没有了。

宝玉淌下泪来,怔怔站在原地,如同痴了一般。

一阵秋风瑟瑟,满山簌簌,顿时那满树熟透了的柿子如同无数红灯笼在风里摇晃,便零零落落的掉了好些下来,如同大红灯笼被风刮落了一般。

宝玉只自吞声,不防身后却有人叫道:“你还在这大风里站着做什么,你病刚好了些,看着了风,老太太和太太那边又有气生,还不快随我回去。”

宝玉回头,见是袭人,只得擦了泪,和袭人一起往水月庵里来不提。

次日,宝玉睡到天大亮方起来,袭人进来看视,只觉宝玉额头发烫,一时便慌了,连忙叫人去告诉太太请太医。

宝玉道:“不用大惊小怪,我只捂着发发汗便好。这会子你过去说了,她们又当作一件大事,没得又说你们,倒叫我心里也不安。”

袭人只得罢了,一时便也来炕上歪了,挨着宝玉睡下道:“都是昨儿那柿子林里招了风邪了,说了你也不听,这会子可见了。”

宝玉道:“只不过偶感风寒而已,原本我还没大好,吹了些风,哪里就是什么风邪了。”

两人正说着,春燕却拿了早点进来,和五儿在外间屋里叽咕道:“我听说那水月庵又死了人了,你说怪也不怪,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五儿道:“死了便死了呗,谁又管得,横竖是命罢了。”

春燕道:“听说是位年轻又有些姿色的女尼呢,说是昨日便死了,今儿才找着,死在那水月庵后山的柿子林里了。”

宝玉在里间隐隐约约听得此话,只觉心内一酸,便吐了一口血出来,唬得袭人连忙起来扶着,颤声儿问:“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