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第一

【舊注】《離騷》者,屈原見疏於懷王而作也。“離”,猶“遭”;“騷”,猶“憂”。幽愁憂思而作。《離騷》,古詩之變也。其謂之“經”者,後人祖其辭而尊名之,非原本意也。〇楚不列《風》,有《騷》而後可無遺憾。天生屈子,以補此段闕略也。千古(1)爲騷辭者,皆得繫(2)於楚。蓋忠貞之性發爲哀怨,(3)正大之氣,(4)非方隅時代(5)所能限也。大哉,楚聲乎!淮南云“《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離騷》兼之”,太史公述淮南而謂“與日月爭光”,少陵許爲“英雄才”(6),皆足明《離騷》之大。(7)

【濬按】太史公《自序》固已明曰:“屈原放逐,著《離騷》。”又《報任安書》曰:“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漢志》:“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則《楚辭》皆既放後作也。從來注家以《離騷》爲見疏懷王而作,《九歌》以下乃見放於頃襄而作。是泥《史記》文前後,執而分之,故往往使此篇離憂忠悃大旨不亮,而其文義遂覺往返複疊,脈絡不貫;且情既乖戾,理道亦扞格。不知《離騷》一篇,《史記》傳原於“王之怒而疏”後,即接作此,重是篇也,故極贊之“與日月爭光”;然後再補序“既絀”後楚事,以見原之忠;而復曰“既嫉之”,與前“疾王”遙接,即又曰“雖放流,睠顧楚國”、“一篇三致意”云云,作《騷》當在此時,史筆不過急所重而先之耳。讀者不察,遂認爲未放時作。不知篇中一則曰“依彭咸遺則”,再則曰“從彭咸所居”,是明矢志汨羅矣。假不放於江南,將安能預爲此語乎?如申生、召忽、荀息之死,豈必定要在水乎?若泥《史》文字句,則《懷沙》“畢命”即遷(8)“既死”(9),何以自“既放”直至《哀郢》九年後乎?且方纔一疏,疏後絀,尚使齊,返尚諫王勿入秦,何至遂爾誓死懟憤,寧非悻悻?要之篇中“濟沅湘南征”,及亂詞“何懷故都”,便知既放後作。《史》稱“令尹子蘭聞之大怒”,聞其作《離騷》等篇也;“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10)怒而遷之”,則既放又遷之,使益遠耳。細玩《九章·惜往日》篇辭,《史》傳原事正與之相符,即可考屈子賦《騷》之前後疏與放年歲,《楚世家》可互考。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降”,乎攻反。

【舊注】楚,顓頊(11)後,自周成王封熊繹爲楚子,傳國至熊通,僭稱王,生子瑕,受屈爲卿,因以爲氏。“苗”,草之餘;“裔”,衣之餘,故以爲遠末子孫之稱。“攝提”,星名,隨斗柄(12)指十二辰。“貞”,正也。(13)正月爲“陬”。昏時斗柄指寅,在東北隅,故以爲名。(14)

【濬按】屈子自序。開首世系,由初生年月日命名字,以迄終身,便居然與國同休戚之誼。先序家世,本《生民》、《玄鳥》二詩,遂爲遷、固以下作史諸人自叙之所始。〇此篇大旨,史遷“冀君之一悟,俗之一改”兩言盡之矣。有合說,有分說,總不外是。讀者見其文詞迷離恢詭,不尋其脈絡,遂駭其複,不知未嘗複也。蓋比物類情雖同,不外香澤、堅貞等物,而逐節各分意旨,解其意旨,便不複。

皇覽揆余於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名”與“均”,韻本不通。然今楚音,於“真”、“文”、“庚”、“青”、“蒸”、“侵”(15)韻都無分別。古人以方音爲詩,非(16)後世按譜而求也。

【舊注】“正則”、“靈均”,釋“均”與“平”之義也(17)。“靈”者,秀慧之意,與“靈修”之“靈”(18)同。“均”,從“匀”、“土”,亦“高平曰原”之義。訓“均”爲“平”(19)取此。(20)

【濬按】名字用詮解,隱寓諡法,已定一生之品。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紛”,音“墳”。“重”,儲用反。“能”,古音奴來、奴代二反,此從奴代。“離”,一作“蘺”。“紉”,女鄰反。

【舊注】“紛”,盛貌。“重”,再也。“扈”,被也。“離”、“芷”、“蘭”,皆香草。“辟”,幽也。離生於江中,芷生於幽僻之處,蘭至秋益芳,故曰“江離”、“辟芷”、“秋蘭”也。“紉”,索也,續也。古人佩以象德,行清潔者佩芳,言己博采衆芳,以喻修德也。

【濬按】此言己之質美而修潔也,被服於芳也。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汩”,於筆反。“搴”,音“蹇”,《說文》作“攓”。“阰”,音“毗”。“攬(21)”,力敢反。“莽”,莫補反。〇“不及”,一本作“弗及”。(22)

【舊注】“汩”,水流去疾貌。“汩余”,猶言“余汩”。“搴”,拔取也。“阰”,山名。“攬(23)”,采也。“宿莽”,一名“卷舒”。木蘭去皮不死,宿莽至冬不枯。(24)

【濬按】此言己之及時黽勉,若不及也。“木蘭”、“宿莽”,耐久不死,喻朝夕無已之勤。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舊注】以“美人”稱君,本《詩·簡兮》卒章(25)“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26)親而媚之,故目以“美人”。尊而嘉之,故目以“靈修”。(27)

【濬按】“美人”句,領起君。〇言又爲君惜時也。“美人”,指君,亦不專指君,凡賢皆是。篇中“內美”、“保美”、“信美”、“蔽美”、“兩美”、“求美”、“珵美”、“委美”,又“委美”,終以“美政”,“美”字公用也。《詩》之“西方美人”,亦非定是美女。惟“美人”誤作“女”解,遂致後“求女”俱誤解矣。不知臣道、婦道,同屬坤體,君自屬乾。屈子以婦道擬君,豈非不倫乎?且後文虙妃、簡狄、二姚等,若指君,何不直言羲皇、帝嚳、少康乎?“美人”論,詳見後《九章·思美人》篇。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椉騏驥以駝騁兮,來吾道夫先路。“椉”,即“乘”。“駝”,古“馳”字。“道”,一作“導”。“先”,去聲。

【舊注】“來”,謂就我而商所行之路也。

【濬按】此言君苟及時求賢,己當爲之先道也。“路”字,起後數“路”字。〇是時,正《史》所謂“王甚任之”,及《惜往日》首二節語。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衆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菌”,音“窘”。“維”,當作“唯”,古通用。“茝”,昌改反,一音“止”。“在”,亦音才禮反。古“海”、“止”韻本通用。

【舊注】“三后”,禹、湯、文武也。“衆芳”,喻群賢。篇中凡三言“衆芳”,曰“衆芳之所在”,(28)曰“哀衆芳之蕪穢”,曰“苟得列於(29)衆芳”。(30)“椒”、“菌桂”,皆香木。“蕙”、“茝”,皆香草。〇(31)“三后”,當是“三皇”,在帝之上,其德純粹。下章堯舜遵道,遵三后之道也。“申”,作“重”解,非。《淮南子》“申椒杜芷”(32),可見非地名,即是其美名(33)也。(34)

【濬按】此言自古皆賴多賢,伏後“求女”。〇衆芳,雜椒與菌桂,不惟蕙、茝,則如上言己扈、紉之外尚多賢也。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昌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昌被”,一作“猖披”。

【舊注】“耿”,光也。“介”,大也。堯舜之德,盛矣!然亦只受用“耿介”二字。“昌被”,衣不帶之貌,言凌遽無序也。

【濬按】此承上文,言三后皆遵堯舜耿介之道而得路。何三代之末,桀紂竟用捷徑,窘步而失路耶?“三后”,指禹、湯、文武爲是。下陳詞重華,所舉皆三代事。若指“三皇”,則終篇不相應矣。

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隘”,吴才老(按:吴棫,字才老,宋代徽宗年間進士)讀伊昔反。按:古音“績”,去聲,音“漬”,入“置”韻;“置”、“卦”,古韻通用。“偷”,一本作“媮”。

【舊注】此三章,緊承“道夫先路”。“三后”,初開此路者也。堯舜遵之而得,桀紂不遵(35)之而窘。蓋此道中正,別無岐途。而黨人偷爲逸樂,以爲迂闊,引其君以捷徑,不知捷徑乃幽昧險隘之地,必至馬躓車傾,反成窘步。(36)

【濬按】此言小人之誤國害正,君當悟而黜之。“捷徑”,幽昧之路,恐敗皇輿也。“皇輿”,君車也。“黨人”,伏下“俗”。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先”,去聲。“荃”,七全反,一作“蓀”。“齌”,祖西反。“怒”,古音暖五反,非叶也。師古《糾謬正俗》曰:“自古讀有二音。……今山東、河北,但知‘怒’有去聲,故失其真也。”(37)

【舊注】“忽”,疾貌。“荃”,香草,以喻君也。“齌”,炊餔疾也。〇(38)正言我之道夫先路也。“齌怒”,猶言“釀怒”,《抽思》所謂“造怒”也。

【濬按】此言余之道夫先路,將欲踵武三王也。“荃”,喻君。篇中惟“荃”與“靈修”、“哲王”,指君;其餘“香草”、“珵美”,及女若“宓妃”、“佚女”、“二姚”等,皆指賢人同氣者。“荃”二句,始跌入疏。此讒尚在上官大夫奪憲令稿不與時,懷王十六年前。

余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爲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舍”,古音“暑”,上、去通韻。

【舊注】“謇謇”,言其所難言也。“舍”,《說文》“釋也”,不必訓“止”。“正”,猶“質”也。(39)王逸注:“‘謇謇’,忠貞貌。”“‘靈’,神也。‘修’,遠也。神明遠見者,君德,故以喻君。”(40)解是。此因其怒而自嘆也,低徊俯仰,聲有餘痛。

【濬按】“靈修”,指君。“指天爲正”,即《惜誦》“所非忠而言”二句意。

曰黄昏以爲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舊注】“黄昏”,古人親迎,以昏爲期。“羌”,楚人發語端之詞。一無此二句。洪以王逸不注此二句,後章始釋“羌”義,疑此後人所增。然詳其文氣,當有此二語,此下定脱二語。晦翁謂:“安知非逸以前已脱二語耶?”(41)得之。《文選注》:“‘羌’,乃也。”

【濬按】“改路”,則不從余所道矣。〇二句從王逸本及《文選注》節去更爽。又,《九章·抽思》篇本有此二句,只“改路”爲“回畔”二字不同,疑是錯簡。又按:《禮·昏義》疏:“壻曰婚,女曰姻。婿以昏時而來,女因之而往。”(42)即此可知,以壻比君,以女自比。

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數”,所角反。“化”,古音毁禾反。(43)一本“與余”下,有“有”字。

【舊注】“數化”,言志屢變易,無常操也。〇(44)此追溯未怒之前,實有難忘也。

【濬按】以上冀君之悟意,重在君。曰“不難離別”,是尚既疏未黜時。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畹”,於阮反。“畮”,滿以反。“衡”,一作“蘅”。

【舊注】“滋”,蒔也。“畹”,一(45)十二畝,或曰三十畝(46)也。“畦”,隴種也。“留夷”、“揭車”、“杜衡”,皆香草。〇(47)種蒔衆香,喻樹立賢才也。

【濬按】此言己之進賢,引類多也,以渡下“俗”。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絶其亦何傷兮,哀衆芳之蕪穢。

【舊注】言枝葉雖(48)落,亦何能有所傷乎?但雜(49)於衆芳,其蕪穢爲可哀耳!〇(50)“萎絶”,猶不失(51)本質。“蕪穢”,則(52)變其臭味矣。(53)

【濬按】恐衆賢之改節也,伏後“時繽紛變易”數節。“萎絶”,指己身言。“衆芳”,應上“三后”、“衆芳”。

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索”,本有“素”音,非叶也。“量”,力香反。

【舊注】“憑”,滿也。“厭”,飽也。言貪婪之人雖滿,猶求索不知厭飽也。以心揆心爲“恕”。言因己之貪婪,而謂人亦如己,遂生嫉妒之心也。(54)

【濬按】小人之競進,“俗”也。此“衆”字,領起“俗”。“不厭求索”,謂求己富貴,求人瑕疵,與後“上下求索”皆作活看。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舊注】“冉冉”,行貌。“修名”,修潔之名。千古聖賢,貴立名耳。人無名,即(55)無仁義忠信(56)矣。(57)

【濬按】“修”,即上“修能”。“名”,即上“嘉名”、“內美”也。“馳騖”、“追逐”,言猶急與群小爭邪正,而不自引避也。上“忽奔走先後”,對“君”言;此“忽馳騖追逐”,對“俗”言。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英”,古音“央”。“姱”,苦瓜反。“要”,於笑反。“顑”,虎感反。“頷”,戶(58)感反。

【舊注】“信姱”,言實好也。“練要”,心中簡練,合乎道要。“顑頷”,食不飽而面黄之貌。(59)

【濬按】此言余豈惟外佩芳香,抑且朝夕飲食,於是而忘飢。“朝夕”,承“老將至”。“飲”、“餐”,猶終食不違意,後“瓊羞”、“瓊粻”同。“練要”,“要”字當作平聲,謂久要舊約也,方與上“朝”、“夕”緊承,下“長頗頷”及下章“擥木根”等聯合衆賢之意浹洽,且與前“朝搴”、“夕攬”意旨不複。彼述終日乾惕之勤,此屬久要不忘之篤。

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擥”,音“覽”,一作“掔”。“蕊”,如壘反,古音如我反。“纚”,所綺反,古音所禾反。平、上通韻。

【舊注】“擥”,持也。“貫”,累也。“蕊”,花鬚。“薜荔”,香草。“矯”,舉也。“胡繩”,亦香草。“纚纚”,素好貌。〇(60)“木根”,喻本;“蕊”,喻末,言本末皆芳也。(61)

【濬按】此言余又將聨合衆賢,同類以相助,應上文“竢時將刈”之用。“三閭,掌王族三姓,率其賢良,以厲國士”(62),亦即此。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謇”,一作“蹇”。“服”,蒲北反。

【舊注】“謇”,難詞也。“前修”,前代修德之人。“周”,合也。“彭咸”,殷賢大夫,諫君不聽,自投水(63)而死。(64)

【濬按】此言無如不合於俗。提出“俗”字,以後“時俗”、“衆女”、“黨人”皆是。提出“彭咸”,即下四“死”字,亂辭結句之志。但此處“依彭咸遺則”,尚是諫之則。後“將從所居”,方是決志自沉。《悲回風》篇云“悲申徒之抗迹”,申徒事與彭咸正同,而此篇及本篇屢舉彭咸,獨謂申徒何益者?從古諫君,惟彭咸諫不驟也。〇“不周今人”,承上章,言衆賢雖未必人人合志,而但願依彭咸。“彭咸”,蓋嘗聨合衆賢以匡君者(65)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誶”,與“訊”同,音“信”。“艱”、“替”相韻,古音無考。吴才老《韻補》:“‘艱’,音(66)‘勤’。”“‘替’,才淫反。”殊未安。朱晦翁:“(67)‘艱’,居垠反。‘替’,它因反。”於義爲協,從之。

【舊注】“修姱”,修潔而美好。“鞿羈”,以馬自喻,韁在口曰“鞿”,革絡頭曰“羈”,言自約束,不放縱也。“誶”,諫也。(68)

【濬按】“替”,即《史》所云“絀”也。〇“鞿羈”,疏而未絀。“夕替”,則齌怒而疏且絀矣,《史》所謂“不復在位”。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舊注】“纕”,佩帶也。言我雖(69)修姱見替,而猶攬芳以自結束,故曰“又申之”也。晦翁解未安。(70)

【濬按】嘉謀不厭瀆聽。此“蕙”、“茝”,指諫言之善。言雖疏絀,後猶諫,即“使齊反,諫王宜殺張儀”及“諫王無入秦”之類。是時方忤子蘭,露出“死”字、“悔”字,伏後“悔相道”之“悔”。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衆女嫉余之蛾眉兮,謡諑謂余以善淫。

【舊注】“浩蕩”,思慮放縱,如水無津涯也。《九歌·河伯》章“心飛揚兮浩蕩”,解同。“民”,謂“衆”,人心有貞有淫,所當察者也。“謡”,謡言也。“諑”,愬也。〇(71)“終不察”,言到底不察也。“謡諑”,非一人之言,毁謗布流也。

【濬按】“怨”字,怨君,實怨俗。“衆女”,正指“俗”。“謡諑”,即在子蘭勸王行時,子蘭與人構原以蛾眉自居。己亦以“女”自比也,故後文有“求女”之占,求同氣相助也。“衆女”,則群小矣。此句,一篇眼目。坤,地道、臣道、妻道,斷無以女人比君之理。史遷謂“《騷》自怨生”(72),篇中只此一“怨”字,實怨俗處多,故處處指出“俗”字、“世”字來;然“俗”又不足當此一“怨”,故加之“靈修”,隨即接以“衆女”、“時俗”也。到此時乃怨,明知禍結。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爲度。“偭”,音“面”。“錯”,音“措”。“追”,古“隨”字。

【舊注】“偭”,背也。“周”,合也。言爭以(73)爲苟合求容,爲常法也。

【濬按】再提時俗害正之實,競承風旨,巧構逐原。

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爲此態也。“忳”,徒渾反。“侘”,勒駕反。“傺”,敕界反。“溘”,苦合反。“時”、“態”,通韻。按:古平聲,“支”、“脂”、“之”、“灰”、“咍”,韻通用。去聲,“置”、“至”、“隊”、“代”,韻通用。此又平、去通用。

【舊注】“忳”,悶也。“鬱邑”,憂貌。“侘傺”,失志貌。“溘”,奄也。(74)“爲(75)此態”,即“時俗工巧之態”。

【濬按】再露“死”字。〇“溘死”、“流亡”,便既放流,在懷王三十年。王放原後,乃入秦,正《惜往日》所謂“遠遷臣而弗思”,《史》所謂“雖放流”。此以後纔是“一篇三致意”(76)。舊注不通全書,非是。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鷙”,脂利反。“圜”,一作“圓”。“然”、“安”,本通韻,不必叶。(77)

【濬按】“前世”,應上“此時”。“方圜”,應上“規矩”。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訽(78)。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攘”,古音而羊反(79)。“訽”,音“古”。“厚”,音“戶”。

【舊注】“攘”,除也。“訽”,恥也。言雖(80)見尤於人,亦當(81)隱忍而不與校;雖所遭(82)有恥辱,亦當以理解遣。(83)攘卻之,(84)不受於懷也。(85)

【濬按】以上冀俗之改意,責在俗,三露“死”字。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舊注】“相道”,相視道路也。“不察”,迷於趨避,而輕犯世患也。“復路”,中道而反也。

【濬按】此用“悔”字,作一頓挫波瀾。言“悔道”、“回車”,所謂左思右想也。以下從自己身上合君與俗言,《史》所謂“不忘欲反”。此“反”字雖非“反國”之“反”,然必反道,乃能反國;若如下章不能反道,則即不能反國,旨雖殊卻仍是一義。

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86)

【舊注】“步”,徐行也。澤曲曰“皋”。回車復路,行息必依蘭、椒,不忘芳香也。“離”,遭也。

【濬按】正回車,卻仍是初服,仍是芳路,《史》所謂“故不可以反”。

製芰荷以爲衣兮,雧芙蓉以爲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舊注】此與下章,所謂“修吾初服”也。荷衣、蓉裳,服之芳也。余情果芳,亦將終焉矣。二句文法倒裝。

【濬按】衣裳則竟體服之,不但爲紉佩,意謂但安獨善而已。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岌”,魚及反。“糅”,女救反,下同。“離”,古音“羅”。“虧”,古音去未反。

【舊注】“岌岌”,高貌。“佩”,玉佩也。“陸離”,美好貌。“芳”,言衣裳之芳。“澤”,謂玉佩之潤。物相雜曰“糅”。“昭”,明也。獨能全其明之質。(87)

【濬按】“芳、澤雜糅”,又不但芳,並瓊枝、珵美皆備矣。獨善其質,既盡善。

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繽”,匹賓反。

【舊注】(88)言己回車、反服,忽然反顧吾身,將爲四荒之觀。佩愈盛而芳愈章,自喜困苦之中所樂自在也。

【濬按】“佩繁飾”,美玉也。“芳彌章”,蘭、茝等也。反顧姱修,芳益難掩,悔如未悔。〇“忽”字,警動。“四荒”,伏後“遠逝”、“周流”。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爲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樂”,五教反。“好”,去聲。“懲”,才老讀仲良反。

【舊注】(89)“懲”字,正應前“悔”字。(90)而反甚言之曰“雖體解猶未變”,死之可貴如此,豈相道之不察哉?設言“悔”,而實自負也。(91)

【濬按】此言雖悔,爭奈本性所樂,終不能自懲何。

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嬃”,音“須”。“嬋媛”,音嬋爰。“予”,古音“與”,後同。“鮌”,與“鯀”同,一本作“骸(92)”。“婞”,胡頸反。“殀”,於嬌反。“野”,古音“墅(93)”。

【舊注】“女嬃”,屈原姊也。“嬋媛”,眷戀牽持之意。“申申”,(94)從王逸作“重”解。“婞”,很(95)也。“殀”,殁也。

【濬按】借女兄同氣之賢而不同志,以影起下諸所求之女。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薋”,音“甆”,一亦作“茨”。“菉”,音“錄”。“葹”,商支反。

【舊注】“博謇”,廣博忠直也。“紛”,盛貌。“姱節”,姱美之節。“薋”、“菉”、“葹”,三物皆惡草。言佩此惡草者盈室,以比爲讒佞之行者滿朝也。“判”,別也。詈辭止此,其意恐其過異以罹禍耳,非欲其苟同以變節也。姊豈閨閣庸懦人?

【濬按】詈其違俗。

衆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96)獨而不予聽?“說”,讀如字。“佳”、“聽”,本同(97)韻。“情”,亦不必叶。

【舊注】以煢獨而見欺,故不予聽也。〇(98)此亦女嬃之言。上(99)“余”字,代原稱。下“予”字,嬃自予也。(100)又,《尚書·五子之歌》“萬姓仇予”,“予”指太康;“鬱陶乎予心”,“予”字乃自予,與此一例。姊詈原之詞,皆原之所以自信。以此爲詈,實譽之矣!(101)

【濬按】女嬃之言,又一大頓挫。

依前聖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兹。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敶詞。“喟”,丘愧反。“沅”,音“元”。“敶”,即古“陳”字。

【舊注】“節中”,節其中道,猶云“折衷”(102)。“喟”,嘆。“憑”,滿也。“歷兹”,逢此時也。舜葬九疑,在沅湘(103)南,其神獨近,故(104)就之而敶(105)詞也。(106)

【濬按】賢姊骨肉,尚勸其勿婞直違俗。無可表白,只得折中古聖。“前聖”,遙應上“前聖所厚”,原之言。

啓《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衖。“難”,去聲,又讀平聲。“衖”,與“巷”同,古音胡貢反。

【舊注】“《九辯》、《九歌》”,啓所得天帝之樂。“五子”,太康弟五人也。“家衖”,宫中之道,所謂“永巷”也。太康田於洛南,十旬弗反,有窮后羿距之於河,事見《尚書·五子之歌》。(107)

【濬按】此以下皆冀君悟,歷陳法戒,針對懷王以悟之。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羿”,五計反。“射”,食亦反。“鮮”,一作“尠”,並先典反。“浞”,食角反。“家”,古音“姑”。“固”,一作“國”。

【舊注】羿篡夏政,其臣寒浞(108)殺之,貪取其家,以爲己妻。言羿以亂(109),固(110)不克終,亦其游畋,不恤民事,(111)致爲浞所弑也。

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澆”,五弔反;一作“奡”,五耗反。一本“縱欲”下有“殺”字。

【舊注】浞取羿妻,生澆,使之用師。澆強梁(112),滅殺夏后相,日作淫樂,卒爲相子少康所誅,遂滅浞。“康”,安也。“忘”,亡身也。(113)

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葅醢兮,殷宗用之(114)不長。

【舊注】藏菜曰“葅”。肉醬曰“醢”。言夏桀違背天道而見放,殷紂葅醢賢臣而覆宗也。

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舉賢(115)才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差”,初差反。“頗”,滂波反。

【舊注】“儼”,畏也。“祗”,亦敬(116)也。“差”,過也。“頗”,偏也。言三代受命之君皆畏天敬賢,論議道德,不敢差殊、偏頗如此也。

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維聖哲之(117)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錯”,七故反。“行”,下孟反。

【舊注】“錯”,置也。言天無私阿,觀人之有德者,輔助之,置以爲君。惟聖哲有甚盛之行,故使之奄有下土。此承上章,言三代先王受命之事也。

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舊注】“瞻前顧後”,總承上六章。“相觀民之計極”,言細推人事之極致也。兩“孰非”,妙,見得天道一定不爽。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阽”,音“簷”,又音都念反。“悔”,虎猥反。“量”,音“良”。“鑿”,音“漕”,去聲。“枘”,而銳反。

【舊注】“阽”,臨危近邊,欲墮之意,猶言“余身阽”也。“枘”,刻木端,所以入鑿者。〇(118)承上言天道如此,我獨危死,非我之行有可悔也,止因鑿枘不相入,前修固有以此而遭菹醢者,何況於我?

【濬按】“未悔”,回應“相道”之“悔”。四露“死”字。

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119)

【舊注】“曾”,累也。“歔欷”,哀泣聲。“不當”,生不當舉賢之時也。“茹”,柔耎也。“浪浪”,流貌。(120)

【濬按】茹蕙掩悌,己成孤芳。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虬以椉鷖兮,溘埃風余上征。(121)

【舊注】“陳辭”,陳如上之詞。“耿”,明也。“中正”,中正有道。“虬”,龍類。“鷖”,鳳屬。“駟虬”、“椉(122)鷖”等說,皆假托之詞。(123)自此以下,却爲多方遠去之詞,又托於上下周流(124),而卒歸於懷其故都。(125)

【濬按】陳詞既畢,古聖亦不爲之可否,只得上訴於天。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縣”,古通“玄”。

【舊注】“軔”,搘(126)輪木,將行則發之。“蒼梧”,舜葬處。陳詞(127)既畢而行,故從此始。“縣圃”,在昆侖(128)上。“靈瑣”,神(129)所在也。“瑣”,門鏤也。(130)

【濬按】“朝蒼梧”、“夕縣圃”,謂窮日之力,一往邁征,起下“上下求索”。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崦嵫”,音“淹茲”,古但作“奄茲”。“迫”,古音“博”。“曼”,莫半、謨官二反,一作“漫”。“索”,蘇各反。

【舊注】“羲和”,日御也。“弭節”,按節徐行也。“崦嵫”,日所入之山(131)也。“迫”,附近也。“曼曼”,遠貌。“求索”,求賢君也。(132)

【濬按】“求索”,求可告訴之路也。舊注“求君”、“求賢”,皆非;若依舊注(133),則前“衆不厭之求索”(134)又求甚麼?

(135)余馬於咸池兮,

(136)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飲”,於禁反。“扶”,《說文》作“擾(137)”。“相”,息羊反。“羊”,一作“佯”。(138)“摠”,一本作“總”。

【舊注】“咸池”,日浴處。“摠”,從手,領也,合也,即“六轡在手”意。“扶桑”,神木,日出其下。“若木”,亦木名,在昆侖西極,其光華(139)照下地。“拂日”,使不即西落也。“相羊”,猶“徘徊”也。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爲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屬”,古音“樹”,或曰音“注”。(140)“皇”,一作“凰”。

【舊注】“望舒”,月御。“飛廉”,風伯。“奔屬”,奔走(141)屬其後也。“鸞”,凰之佐。“皇”,雌鳳。“未具”,行李未備也。〇(142)“雷師”,亦喻臣,非喻君也。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夜”,古音羊茹反。“屯”,徒渾反。“霓”,通作“蜺”,五稽、五歷二反。〇“鳥”,一本作“凰”。

【舊注】“屯”,聚也。“御”,迎也。(143)(144)“飄風”,旋風;“雲霓”,陰陽不正之氣,皆喻邪佞之人,非言擁護也。“相離”,言不與己合也。

紛總總(145)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下”,古音“戶”,後同。“予”,古音“與”,後同。

【舊注】“紛”,亂也。“總總”,聚也。“斑”,亂貌。“陸離”,分散也。言(146)見讒佞人僔沓相聚,乍離乍合,斑然散亂,一上一下,而無(147)定也。“帝”,天帝。“閽”,主門者。“閶闔”,天門也。令帝閽開門,將入見帝,更陳己志。(148)反倚門,望而拒我,蓋求大君而不遇之比也。(149)

【濬按】倚閶闔而望,是不答應。〇訴天又不得通,此後不得不求同志以相助矣。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曖”,音(150)“愛”。“罷”,音“皮”。“佇”、“妒”,去、上通韻。(151)“而延”,一本作“以延”。“佇”,作“竚(152)”。

【舊注】“曖曖”,昏昧貌。“罷”,極也。“延佇”,長立躊躕意。既不得入天門,以見上帝,於是嘆息世之溷濁(153)嫉妒,(154)去而他適也。(155)

【濬按】時將罷而孤芳獨賞,世又好蔽美,計無如何,起下“求女”之念。“世溷濁”,與下“世溷濁”、“世幽昧”,皆是“俗”。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閬”,“郎”、“浪”二音。“緤”,通作“紲”、“絏”,音“薜”。“馬”,古音莫補反。

【舊注】“白水”,出昆侖(156)山。“閬風”,在昆侖(157)上。“女”,神女。晦翁謂:“以比賢君,故下數章皆求賢君之意也。”(158)“高丘”,楚地名。(159)

【濬按】悟君必先改俗,此以下冀俗改,因思求賢人相助以改之。“高邱無女”,無賢人也。凡“女”字,皆指賢,不指君。“高邱”,指楚之在高位者,如令尹、司馬之類。〇“忽反顧流涕”,是轉關脱卸語。前“忽反顧游目”,既由“悔相道”之不可,反逼到“觀四荒”;此“忽反顧流涕”,又從四荒上下無可求索,逼到求賢一策,故接以“哀高邱無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相”,息亮反。“佩”、“詒”,韻本通,不必叶。

【舊注】“春宫”,東方青帝(160)之舍也。“瓊枝”,玉樹。“下女”,神女之侍女也。詒以瓊枝,欲因以通意於神女也。

【濬按】“春宫”,猶“東宫”也。謂帝閽既不許入,高邱又無女,或者望之嗣君春宫,猶可詒以下女乎,指頃襄之臣如黄歇、昭雎輩。“瓊枝繼佩”,覺茝、蕙等同氣者漸稀矣。“下女”,頂上“高邱”句來。〇楚大臣既無賢,且求之太(161)子舍人等官。

吾令豊隆椉雲兮,求虙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爲理。“虙”,音“伏”。“在”、“理”,古韻通用,不必叶。

【舊注】“豊隆”,雲師也。“虙妃”,伏羲氏女,溺洛水而死,遂爲河神。“纕”,佩帶也。“蹇修”,人名。“理”,爲媒以通詞理也。

【濬按】“求女”,求賢,相助改此俗也。此指敵國之賢不可求。觀窮石、洧盤,地在西北,意指秦人。《天問》篇“夷羿妻雒嬪”,故以比秦人,如張儀之徒,兼相秦、楚,才而詐者也,下“驕傲”、“淫游”顯指此輩。〇太子官屬又無賢,試求之敵國來相楚者,故下章明著“來違”字。

紛總總(162)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髮於洧盤。“緯”,音“徽”。“繣”,呼麥反,又音“畫”。“洧”,於軌反。“遷”、“盤”,自相韻,不必叶。

【舊注】“緯繣”,乖戾也。“遷”,移也。蹇修(163)通言,讒人毁敗之(164),令其意離合(165),遂乖戾而見拒(166)。“窮石”,山(167),在張掖。“洧盤”,水(168),出崦嵫(169)

【濬按】此“夕窮石”、“朝洧盤”,則指西方之女偃蹇自適,所謂閒者自閒,故顛倒“夕”、“朝”,以別於前後“朝”、“夕”之句。

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娱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傲”,一作“敖”。

【舊注】“康”,安也。“淫”,久也。河善暴怒,故言虙妃有無禮之狀。“違”,去也。

(170)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相”,息亮反。“下”,音“戶”。“娀”,音“嵩”。“佚”,一作“妷”。

【舊注】“四極”,四方極遠之地。凡言“偃蹇”者,皆有高踞(171)意。蹇者移步,其面必仰,“偃蹇”之義也。臺踞高而凌上,故云。“有娀”,國名。“佚”,美也,謂帝嚳妃簡狄也。《呂氏春秋》曰:“有娀氏有美女,爲之高臺,而飲食之。”(172)

【濬按】此指他邦之賢,已事有主,不能求者,如六國之士甯越、徐尚、蘇秦、杜赫等。下“鳳凰受詒”、“高辛先我”,自明。〇敵國來相楚者,不可信,不可求,且求之列國(173)之賢。

吾令(174)鴆爲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令”,平聲。“鴆”,直禁反。“佻”,吐雕、吐了二反。“好”、“巧”,韻通用(175),不必叶。

【舊注】“鴆”,惡鳥。“告余不好”者,不肯爲媒,而反間我也。“雄鳩”,似山鵲,聲多(176),性輕巧(177),亦不可使。“鴆”,(178)喻讒人。“鳩”,(179)喻佞人也。

【濬按】“鴆”,指楚讒臣。“雄鳩鳴逝”,指楚臣之使絶齊者。如勇士宋遺輩,蓋皆鴆毒佻巧而不能引賢者也。

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

【舊注】“猶豫”,未定之詞,狐性多疑。(180)言鴆、鳩皆不可使,自往(181)又不可。女當待媒,豈能自結?鳳皇又已受高辛之詒,而來求之,故恐簡狄先爲嚳所得也。

【濬按】即“高辛”句,益見以女比君之非,高辛豈可比臣以自比乎?且既求虙妃,又求娀女,又求二姚,以比君,則三易君矣,賈誼何以謂其不“歷九州而相君”(182)乎?又,舊注以“虙妃”指三皇之佐,三皇佐豈有驕傲淫游之理?不通,皆刪去。〇言不能求。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183)

【濬按】“遠集無所止”,不如隨處求之。此指未仕在野之賢,恐亦非其君不仕,如漁父、弋人、莊周之隱。“少康”,夏后相子,帝高陽氏之後,楚與同出,故以指本國。“未家”,言未聘。〇列國之賢,既各有主,不能求,且求本國未仕之賢。

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好”,去聲。“美”,一作“善”。“惡”,烏路反。〇(184)先儒謂,一字兩聲者,各有義意。其說亦始於六朝。如此字,與後“孰云察余之善惡”“惡”字,本皆“善惡”之“惡”,而讀去聲。漢劉歆《遂初賦》“爲群邪之所惡”,魏丁儀《厲志賦》“將未審乎好惡”,俱“愛惡”之“惡”,(185)皆讀入聲。(186)知古人原無此疆彼界之分,不過發言輕重、疾徐之間耳。(187)

【濬按】“理弱媒拙”,楚無賢君臣,而草茅之賢不肯爲之出也。“恐”字,頂上“聊”字。是不必求。〇未仕之賢不肯出,則無可求矣。

閨中既已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188)而與此終古。“寤”,古上、去通韻。又按:《集韻》“古”,音估者,故也;音故者,始也。则是“古”原有上、去二音。(189)

【濬按】“閨中”,指女。“哲王”,纔指君。二句,本自分明,將俗與君總一束。“閨中”,即上虙妃等。“哲王”,如上三后、堯、舜、禹、湯、周,及下巫咸所舉湯、禹、武丁、周文、齊桓。“懷情不發”,與下自己“曰”字緊應。舊注“閨中”況列國、比濁世,皆謬,刪去。“終古”,與《九歌·禮魂》篇“終古”同,謂來日之無窮也。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爲余占之。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藑”,一作“瓊”。“筳”,音“廷”。“篿”,音“專”。晦翁云:“兩‘之’字,自爲韻。”

(190),“慕”字,從莫,諧聲,俱可(191)韻合。“篿”、“占”,自韻。

【舊注】“藑茅”,靈草。“筳”,小折竹也。結草折竹以卜,曰“篿”。“靈氛”,古明占吉凶者。美必相合,乃能相信;相信,乃能相慕(192)也。(193)

【濬按】設一靈氛作波瀾。此“曰”字,當是己問詞。言誰實可信慕?抑或九州他處可求,不惟此處。〇求賢求君,兩難決計,且謀之卜與神。

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上“女”字,如字。下“女”字,音汝。(194)

【濬按】此“曰”字,乃靈氛答,言一定須遠去。“孰求美釋女”,靈氛亦以美女比屈,言同氣必相求也。舊注以女比賢君,不妥,且不透,刪去。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世幽昧以昡(195)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昡”,熒絹反。“惡”,烏路反。上、去通韻。

【舊注】上二句,亦靈氛言。“芳草”以比“女”,申上意而勉其行也。以下十句,乃原自念之詞,言故宇果不可懷也。

【濬按】言九州博大,賢人正多,汝但遠求之。“世幽昧”句以下十句,原答靈氛之詞。“幽昧”,應前“路幽昧”。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要”,古“腰”字。“異”、“佩”,古韻通用。

【舊注】言皆好讒佞,謂忠正不可行也。

【濬按】此言黨人獨異,則求美偏見釋矣。“黨人”,俗也。彼方服艾,必以蘭爲不芳。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其不芳。“珵”,音“呈”。“幃”,許歸反,下(196)亦同。

【舊注】“珵”,美玉也。“蘇”,取也。“幃”,謂之“幐”,即“香囊”。言近小人、遠君子也。(197)

【濬按】“珵美”,應上“芳澤”之“澤”,伏下“瓊佩”、“瓊枝”、“瓊爢”、“瑤象”、“玉鸞”、“玉”等。言芳香同氣味者猶未得,況玉佩之堅貞能得乎?糞壤更甚於艾。總言縱求得之非類,必不能容也。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糈”,孫五反。“要”,伊消反。

【舊注】“巫咸”,殷中宗世神巫也。“椒”,香物以降神。“糈”,精米以享神。“要之”,使占吉凶也。

【濬按】靈氛之言難恃,且再問巫咸,又一波瀾。

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翳”,於計反。“疑”,一作“嶷”。“迎”,吴才老讀元具反。“剡”,以冉反。

【舊注】九疑山有九峰,其形相似,游者疑焉,故名。言巫咸將百神蔽日來下,九疑之神紛然來迎也。“皇”,指百神(198)也。“剡剡”,光貌。“揚靈”,發其光靈也。“吉故”,告我以去,當吉之故也。

曰:勉陞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湯禹儼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榘”,一作“矩”。“矱”,紂縛、烏郭二反,一作“彠”。“咎繇”,一作“皋陶”。“調”,徙紅反。

【舊注】“曰”,巫咸語也。“陞降”、“上下”,上天下地也。“榘”,“矩”同。“矱”,度也,猶云“法度”。“所同”,同合此法度者。“摯”,伊尹名。“調”,和合也。

【濬按】靈氛主求女,故曰“勉遠逝”。巫咸主求君,故曰“勉陞降上下”。靈氛之言簡,巫咸之言繁,便不板拙。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築於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好”,去聲。“說”,音“悅”。“媒”、“疑”,古韻(199)通用。

【舊注】“說”,傅說。“武丁”,殷(200)高宗,事見《尚書》。〇檢庵(按:胡克寬,字檢庵,清代康熙年間舉人)曰:“上二句,當在上節‘湯禹’句前,却插入中間,妙絶!古人多用此法。”

【濬按】觀巫咸之言,不必遠逝求女,但求賢君,自能遇合,則求女非君可知,故直接(201)湯、禹、武丁、周文、齊桓,皆以君比君;摯、咎繇等,皆以臣喻臣。言不待推薦而遇合也,其意若以爲不得於懷,且(202)須求之於襄。

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甯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

【舊注】“呂望”,太公也。太公至朝歌,道窮困,因自鼓刀而屠。“甯戚”,衞人,修德不用,退而商賈,宿齊東門外,桓公夜出,戚方飯牛,叩角(203)歌曰:“南山粲,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短布單衣適至骭。從昏飯(204)牛薄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桓公聞(205)曰:“(206)歌者非常人也。”命後車載之,用爲客卿。“該輔”,備輔佐也。〇(207)三章,言諸人不用行媒者,以此寬慰原也。(208)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爲之不芳。“鵜”,“題”、“弟”二音。“鴂”,“決”、“桂”二音。

【舊注】“鵜鴂”,鳥名,以夏至鳴,陰氣至則先鳴而草死,以比時一過則事情愈變而不可爲也。巫咸之言止(209)於此。

【濬按】巫咸言及時尚可,求遲則恐生變,已暗渡下衆賢改節。

何瓊佩之偃蹇兮,衆薆然而蔽之。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佩”,一作“珮”。“薆”,音“愛”。“折”,古音去聲,則食例反。

【舊注】此下又就巫言思之。蘭佩柔弱而如俯,瓊佩(210)森挺而如仰,故曰“偃蹇”。“薆”,蔽之盛也。“諒”,信也。

【濬按】瓊佩偃蹇,剛方易爲衆所蔽。言如巫咸之言,無如黨人妒折何。

時繽紛以(211)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爲茅。“茅”,吴才老讀莫侯切。又(212)按:古音“留”,與“蕭”、“宵”、“肴”、“豪”通爲一韻。高誘(213)注《淮南子》云:“‘留連’之‘留’,非‘劉氏’之‘劉’。”(214)即此(215)更可知古音矣。

【濬按】此黨人既不諒,則不可以淹留,或者望之舊僚,如向所滋九畹之蘭、所樹百畝之蕙乎!〇至此,又明言衆賢改節,觀其弟子宋玉、唐勒、景差輩,後皆事襄王,莫敢直諫,則當時同氣之變節者已多,屈子豈虛語哉?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爲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舊注】佳士失節,讒佞使然。舉世蕭艾,豈一朝一夕之故。“莫”,猶云“莫不”,與魯《論》“文,莫猶吾人”(216)之“莫”一例,故爲疑詞(217)。以咎夫好修,(218)蓋始於好修(219)之故而招禍,卒於

(220)招禍之故,

(221)遂使今無一好修之人。爲害至此,好修不得辭其責矣。

(222)

余以蘭爲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衆芳。(223)

【濬按】此“委美”,責衆賢自棄其美,從俗干進務入,而不成芳也。下“委美”,乃君棄原美。“苟得”,言苟且與其列也。舊注非是,刪去。

椒專佞以慢慆(224)兮,榝又欲充夫佩幃。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慢”,一作“謾”。“慆”,一作“謟”(225),並吐刀反。“榝”,音“殺”。“幃”,音解見前。“支”、“微”,古韻通叶(226)

【舊注】“慆(227)”,淫也。“榝”,茱萸也。言己無實而人復變,(228)即接“衆芳”言之,又反覆致嘆也。〇(229)此二節言“蘭”、“椒”,必指當時楚士之賢者,(230)今皆不能不變矣。(231)所貴乎君子者,謂其不競進以貪婪(232)也,今既干進務入,(233)又何芳之可敬哉?(234)

【濬按】衆芳不芳矣,皆俗所移也。

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兹兮,又況揭車與江離。“流從”,一作“從流”。“化”,古音毁禾反。“離”,古音“羅”。

【濬按】賢且不可恃,況其次者。是舊僚又不可求,俗不得改矣。

惟兹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兹。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沬”,按古音平聲,則莫杯反。

【舊注】“佩”,言瓊佩也。《山海(235)·西山經》:“黄帝(236)取峚(音密)山之玉榮。”(237)既有榮華(238),則芳菲(239)不待言矣。“委厥美”,言君之棄己也。(240)(241)蘭蕙自比,傷華實之不稱也;此(242)瓊佩自比,幸質性之不改也。前“覽察草木”二句,已具有分別矣。(243)

【濬按】言惟己不變節,故爲君所棄至此。

和調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調”,徒料反。“女”,紐呂反。

【舊注】“調”,猶言“格調”。“度”,法度也。言自“何瓊佩”句至此,原(244)答巫咸之詞,遂欲依其言而求女也。(245)

【濬按】賢皆變節,無女可求,只得調度浮游,作無望之望,聊借“求女”以周流消遣耳。“調”,當讀平。“度”,當音“鐸”。“調度”,猶言“酌量”。“浮游”,即非認真。前浮游求二姚,已明知不固,而聊設是想,故媒理皆未實使。至此,浮游求女,則並自謂空言。〇此章承上,渡下“遠逝”。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折瓊枝以爲羞兮,精瓊爢以爲粻。“行”,音“杭”。“爢”,芒悲反。“粻”,陟姜反,又音“良”。

【舊注】“歷”,數而選也。“精”,細米也。此處(246)言瓊枝、瓊爢,並不言蘭蕙矣。“蘭”,所同也;“瓊”,所獨也。“紉蘭”,其始也;“瓊佩”,其終也。(247)

【濬按】靈氛主求女,是急於俗之改。巫咸主求君,是重於君之悟。然俗不改,小人蔽之,君卒不可得悟,故始終還念靈氛之言。〇於是決意周流,但周流又無同氣可求,至此則不屑芳香氣味,純恃貞堅粹質矣。故以下皆用瑤玉之類,喻孤操不可變,與前“珵美”相應。蓋芳草猶有氣類,瓊玉則獨堅美質,所以前半篇多用芳草,中間遂芳與澤雜糅,末半篇屏去一切氣類,專任自己孤操也。

爲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爲車。何離心之不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248)

【濬按】“遠逝”,本靈氛之教。既無心可同,則遠逝亦只自疏,以獨自周流耳。“疏”,對“親”言,原爲楚懿親,故《史》云“雖死不容自疏”。而茲云然者,無聊之極語也。〇以下專言“周流”,不復有求。

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揚雲霓之晻(249)藹兮,鳴玉鸞之啾啾。“邅”,池戰反。“晻(250)”,烏感反。“藹”,一作“濭”,一作“靄”,並叶於蓋反。

【舊注】“邅”,轉也。“雲霓”,以爲旌旗也。“晻(251)藹”,陰貌。“玉鸞”,車上之鈴,以玉刻爲鸞之象也。

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鳳凰(252)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舊注】“天津”,箕斗之間,漢津也。凡“旗”屬,皆建於車後。“鳳凰承旗”,言(253)亦隨於車後也。

【濬按】“朝天津”、“夕西極”,意謂自東徂西,勢將不日歸秦,故下皆言“西逝”,與前“朝蒼梧”二句殊旨。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以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舊注】“流沙”,見《禹貢》,今西海居延津是也。“遵”,循也。“赤水”,出昆侖東南陬,入南海。“容與”,徐步游戲貌。以手教曰“麾”,使蛟龍爲橋(254)於津上,而乘之以渡也。少皡以金德王,金屬西方,故曰“西皇”。二句亦倒裝,言詔西皇使蛟龍爲梁也。

路修遠以多艱兮,騰衆車使徑待。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爲期。“待”,(255)古音“紙”、“賄”通韻,此又平、上通韻也。

【舊注】“不周”,山名。《山海經》:“西北海之外,有山而不合(256)者,名曰‘不周’。”(257)“徑待”,使由徑路先過而相待也。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258)而並馳。駕八龍之蜿蜿兮,載雲旗之委蛇。”,音“犬”。(259)“蜿”,於原反,一作“婉”。“馳”,古音“駝”。“蛇”,徒河反。

【舊注】“屯”,聚也。“(260)”,車轄也。“蜿蜿”,龍貌。“雲旗”,以雲爲旗也。(261)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262)

【舊注】此言遭遇幽厄,雖按節徐行,然神猶高馳,邈邈然而逾遠,不可得而制也。《九歌》曰奏,《大韶》曰舞,互文耳。(263)

陟陞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戲”,許宜反,一作“曦”。“睨”,五計反。“蜷”,音“拳”。

【舊注】“皇”,皇天也。“赫戲”,光明貌。“舊鄉”,楚國也。“蜷局”,詰曲不行(264)之貌。(265)

【濬按】自念靈氛告吉日將行以下,知滅楚者秦也,故周游乎天,亦一路西往,而不及東南。迨“陟陞皇”之處,乃回首南睨舊鄉。至此竟住,無限深憤。〇“忽臨睨”,“忽”字始逼到盡處、結處,篇中凡七“忽”字冠首句,自“忽奔走”至此,皆有層次脈絡,猶文中用“不意”、“不覺”、“詎知”等字法也。注家多不深察,故爾迷離。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兮(266),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爲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舊注】“亂”者,樂節之名。王逸曰:“理也。所以發理詞指,撮其大要也。”(267)曰“何懷故都”,乃作絶望之詞,非死無以自處矣。

【濬按】“國無人”,俗之不改也。“莫我知”,君之不悟也。“故都”、“美政”,俱付流水。“從彭咸居”,歸結一篇。曰“將從”,是志已定,猶未至九年“懷沙”時。

《離騷》一篇,自始至終,屈子將一生本領寫盡,其忠悃大旨全在此篇,屬辭瑰瑋、奇肆、古奥,波瀾曲折,往復馳驟,非熟思潛玩,本難驟於會通,篇中字句又多同處。當日作者名爲《離騷》,後之讀者多爲迷離,不尋其脈絡,渺不知其倫次,且謂其疊複,以此故也。

遍閱歷來注解諸家,各有所長。謂以“女”比君,釋“求女”爲求君者,因誤以五章“美人”爲美女;或於“女”作喻君,又於“女”作喻賢,前後兩岐,其說遂使君、俗二意混淆不清;而“娥眉”、“兩美”,及《九章》“佳人”、“姱”、“麗”、“佳”、“冶”、“西施”,屈子亦以美女自比,反覿面不覺,豈知千古不朽之文立言、取喻、字法俱已斟酌,因後人誤解,大旨反揜耳!惟李安溪先生於“求女”三節,亦主求賢,而又未詳切本文,分貼“高邱”、“春宫”、“虙妃”、“娀女”、“二姚”之各別。方伯海先生讀《騷》,雖舉前後分段大旨,而未將君、俗兩意各爲指貼,逐章剖析。是以讀者仍扞格於心,雖明其音韻,詳其字義,達其章句,知其界段,而不能洞悉其脈絡,挈提其綱領,覺《離騷》篇辭有似《九章》者,《九章》篇有似《離騷》者,總無以明之。矧注家又多以後世鑒略中事故談柄及詩話評語,湊撮膚演,以注屈文,而於史傳所載屈子當時境遇、同列諸人與楚當日事勢反不詳考,是以愈解愈離,此何異霧裡看花、月中捉影乎?《離騷》譬如大地,一著其遠龍發脈,自有絶大力量,至迎送、過峽、起伏、回顧、脱聚、結局,奇異之中俱是位置天然;堪輿家苟不明理氣形勢,從何以知其妙處,讀斯賦者亦然。

今家君於此篇,以《楚世家》及《屈子傳》並《九章》篇互考參証,融會貫通,一君一俗,或分或合,條分縷析,其字句同處有是一段,轉關脱卸語有是一篇,前後照應處俱有兩意。前則由讒而怒,由怒而疏,由疏而絀,由絀而放,由放而不忘欲反;中求女,由本國而他國,由高位及下位,由已仕及未仕。前之讒,是王甚任時上官之讒;後之謡諑,是既疏後靳尚、子蘭輩之妒。前之依彭咸,是法諫諍;後之從彭咸,方定死志。前之求女,是真令媒理;後之求女,是聊借消遣。前之委美,是責諸賢自棄其美;後之委美,是言君棄己之美。前之傷靈修,傷君之變其初約;後之怨靈修,怨君之不察夫衆人。前之往觀四荒,是求表白申訴之處;後之遠逝周流,聊作浮游自遣之娱。前黨人之偷樂,是入於幽昧;後己之媮樂,則陟於光明。其虛實、淺深、層次、賓主井然不紊,並無一意。是複於各處注明,欲令初學之士展卷瞭然,如晤千載於一堂,庶古人日月之光不至爲陰曀所掩也矣。

男雲會 謹識

通篇大旨,君、俗二意是骨,本意重在冀君悟,處處責在俗。蓋悟君必先改俗,俗非賢不能改,改俗必當進賢以相助,故篇中多有求賢之事。既無賢可求,是俗終不改,君終不悟也。“亂辭”,仍是二意作結。篇當分七段。

首章,自序世系,便有宗國不去之意。二章,提出名字。三章,提出“修”字,言名美而修潔也。四章,以修名當及時自勉,有終身不渝之志。五章,撫時序之淹忽,欲與君共修美政,即以美人領起君。六章,言君苟及時求賢,己當爲之導夫先路也。七章,治國賴賢,引古爲証。八章,舉哲、昏之異,言路有耿介、捷徑之別。九章,言今之黨人陷君於幽昧捷徑矣,提出“黨人”,即伏下“俗”。十章,言己欲導君踵武於三王之路,奈君之信讒而反怒何,始叙入疏。十一章,因其怒而自嘆,指九天以爲正。十二章,言君雖初任我,忽又中道改路而有他,余於君實深痛焉。以上重在君。十三四章,言己向所滋樹之衆賢既多,今將及時用之乎?以渡下俗,然又恐其變節也。十五章,於今之際,衆競貪婪嫉妒矣,將“衆”字領起“俗”。十六章,馳騖非己所急,值此污濁之世,正恐不能保乎向之修能嘉名也。自首章至此,將立身、事君、被讒之旨作一大段。

十七八章,言己之朝夕不違衆芳者,將聯同類以相助也。十九章,既不同於世俗,提出“俗”字,雖衆賢又未必盡與己合志,惟當法前修,以效彭咸之從(268)容諫諍耳,始伏“亂辭”結句之志。二十章,於今之際,只長自太息掩涕,何因諫之故而反見絀乎?二十一章,君雖替我,余之嘉謀益屢陳而不已,雖死猶未悔,伏下段“悔”字,以後遂三言“死”。二十二章,如此能無怨乎?通篇只此處露一“怨”字,君之不察、俗之多嫉至於此極。二十三章,俗之多嫉,固久已競承風旨,盡工巧相構我矣。二十四章,言己獨窮困此時,乃遭放流,然雖放流,寧死而不忍從俗。二十五章,君子之不儕於俗,自古皆然,孰能苟合而相安?二十六章,屈抑心志,寧清白以死,要爲前聖之所許也。自十七章至此,將既絀而放、誓死不變之旨作一小段。以上責在“俗”。

二十七章,又用“悔”字,作一頓挫,有水窮山盡伏起之妙,以下又從自己身上合君與俗言,言悔己之相道不察,獨趨於直道,將延佇而反道乎?二十八章,正回車,仍是芳路,仍是芳服,故不可以反,“初服”句領下。二十九章,竟體皆芳,雖不吾知,己之芳自芳也。三十章,又不但芳,並玉佩雜糅,質皆盡善矣。三十一章,於悔之中忽自反顧,芳澤彌章,提出“四荒”,伏後“遠逝”、“周流”。三十二章,雖悔之,奈本性所樂,終不能自懲何?“懲”字應前“悔”字。自二十七章至此,抑揚曲折,往復盤旋,將自明芳潔之旨作一小段。

三十三至三十五章,又起一峰,婞直違俗而不余聽,借女嬃之言道出,作一波瀾頓挫。

三十六章,賢姊(269)骨肉,尚勸其勿婞直違俗,滿腔憤懣無可表白,只得折衷古聖。三十七至四十三章,借陳重華之詞,歷陳法戒以悟君。四十四章至四十六,將自己遭遇歔欷泣訴,古聖亦不爲之可否,且再求可告之門,只得上訴於天。四十七至五十二章,訴天又不納,以喻極力諫君,雷師等喻讒人壅蔽,嘉謀不納矣。自三十六章至此,將中情欲訴、陳戒悟君之旨作一大段。

五十三章,又作一紐子。時將罷,孤芳自賞,計無如何,不得不求同志相助,起下“求女”之念。五十四五章,求之本國在楚之高位及下位者,俱無可求。五十六至五十八章,或者求之敵國秦人,而敵國之女又驕傲,不宜求。五十九至六十一章,或求之列國,而我國無良媒,列國之女先事有主,又不能求。六十二三章(270),即求之未仕在野者,而楚無賢君臣,草茅之賢又不肯爲之出。六十四章,二句結上,二句起下,將俗與君總一束,言既無賢君臣,又不忍懷情不發,起下問占之詞。自五十三章至此,將求賢相助之旨作一小段。

六十五至六十七章,又別開生面,故爲寬緩,以收急節,設一靈氛作波瀾,靈氛主求女,是急於俗之改,是主。六十八章,原自念俗之嫉賢,縱求之,必不能容也。六十九章,靈氛之言難恃,且再問巫咸,又設一巫咸作波瀾。七十章至七十四章,巫咸告以求君,是急於君之悟,是賓。七十五章,言衆俗之蔽美嫉賢,雖如巫咸之言,又無如黨人之薆蔽而折妒何。七十六至八十章,言黨人既不諒,則不可以淹留;或者望之舊僚,乃向所滋樹之蘭蕙,今皆變爲蕭艾矣,至此明言衆賢改節,衆芳不芳,皆俗移之也。自(271)六十五章至此,將“不好修”歸罪黨人之旨作一大段。

八十一至八十四章,言惟己獨不變節,故爲君所棄,君既棄而孤芳自賞,又不得不聊借求女以周流消遣,明是無望之望,故還念靈氛之言,於是決意周流矣。八十五至九十一章,雖周流,總無同氣可與,惟是屏去一切氣類,純恃貞堅粹質,專任孤操,不復求矣;一路西往,而不及東南,知滅楚者秦也;迨陟陞皇之處,乃回首南睨舊鄉,咄然而止,不勝僕悲馬懷,總是不忍舍故都,不忘欲反也,然終無可奈何,卒不可以反。自八十一章至此,將聊作周流、不忍故鄉之旨作一小段。

九十二章亂辭,知君不悟,俗終不改,乃作絶望之詞。“故都”、“美政”,俱付流水。“從彭咸居”,歸結一篇。

文情離奇變化,起伏頓挫,其承遞、轉關、詰曲、構思俱有至理,真非可以淺求。其文四句爲一韻,又或六句爲一韻,參差不一,此依舊本所列九十二章,於通篇章旨,略串其大概,分其段落,以稍識課讀云。又字法俱有照應。“嘉名”、“修能”,應“修名”。〇“棄穢”,應“信芳”。〇“年歲”、“春秋”,應“朝夕”、“老至”。〇“扈紉”、“冠佩”,應“初服”、“衣裳”。〇“九天”,應“上征”。〇“四荒”,應“遠逝”、“周流”。〇“珵美”,應“瓊佩”。〇“峻茂”,應“蕪穢”、“妒折”、“變化”。〇“馳騁”、“導路”、“遵路”,應“先後”、“踵武”、“相道”、“復路”。〇“方圓”、“規矩”、“繩墨”,應“鑿枘”、“矩矱”、“中正”。〇“太(272)息”、“掩涕”,應“歔欷”、“流涕”。〇“前聖”,應“前聖”。〇“悔”,應“懲”。〇“三后”,即後湯、禹、周。〇“堯”、“舜”、“啓”、“武丁”、“齊桓”、“高辛”、“少康”、“紂”、“桀”、“夏康”、“羿”、“帝閽”、“哲王”、“美人”、“荃”、“靈修”,俱指君。〇“黨人”、“世俗”、“時俗”、“衆女”、“讒媒”、“蔽美”、“嫉妒”、“謡諑”、“緯繣”、“佻巧”、“嫉賢”、“稱惡”、“工巧”、“追曲”、“改錯”、“專佞”、“慢慆(273)”、“溷濁”,俱指俗。〇“騏驥”、“鳳凰”、“蘭芷”、“申椒”、“菌桂”、“蕙茝”、“薜荔”、“胡繩”、“蘺”、“莽”、“揭車”、“杜蘅”、“秋菊”、“芰荷”、“芙英”、“瓊茅”、“衆芳”等,俱是芳以比賢及自比者,以氣類相求故也。“下女”、“虙妃”、“佚女”、“二姚”、“閨中”、“娥眉”、“姱節”,以女比賢及自比者,亦同氣相求之義也。後半單用“珵美”、“瓊佩”、“瓊枝”、“瓊爢”、“瑤象”、“玉虬”、“玉鸞”、“玉”,俱是澤以自比者,則無氣類,專恃堅質孤操矣。“摯”、“皋繇”、“傅說”、“呂望”、“甯戚”、“鷙鳥”、“鷖”、“鳳凰”、“飛龍”,俱自比。“鴆”、“雄鳩”、“鵜鴂”、“雷師”、“蕭艾”、“蘇糞壤”、“薋菉葹”,俱比小人。“信姱”、“姱節”、“練要”、“清白”、“謇謇”、“婞直”、“好修”、“信修”、“中正”,自明忠直也。“九死”、“溘死”、“死直”、“危死”,四言“死”,兩言“彭咸”,誓死不變也。十三言“美”,“美”字公共也。一言“怨”,怨慕也。兩言“抑志”,志可悲也。推此志也,史遷之稱爲“與日月爭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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