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寒门子弟

云飞到公司报道的第一天,遇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总共三十人,同校的就有八个,还有一个同系的男生。

“嗨,我看你挺面熟的”,他走过来问道,“请问你是东南理工机械系的吗”

“对,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云飞说道,“我叫云飞。”

“我叫姜鹏,之前上课的时候听老师点名,对你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哦,你就是那个篮球打特别好的那个吧,我听说过你。你来是做什么岗位?”

“我是数控岗位。”

“这么巧,我也是,以后说不定还能在一个小组呢。”云飞很高兴,在陌生的环境里,结实一位朋友,虽然他也是个菜鸟,却可以大大提升自己步入职场的信心。如果自己不行,找他帮忙,如果他也不行,一棒子打两个人就不那么疼了。

大家被集中到一个教室里,人事经理给每个人发了一份合同,然后开始宣讲,“在座的各位都是非常优秀的毕业生,非常感谢大家加入我们厂。我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份合同,有几个地方需要大家签名的,请大家签一下名字。薪资那边大家空着就可以了,一会儿我收上来会帮大家填好。一式两份,大家开始填吧。”

底下有些人开始议论,工厂会不会把工资填少一点。

“大家不要议论啊,工资不会少填的,是因为各人的工资可能不一样,所以由我们统一填。填好之后会有一份返回给大家,大家可以校对一下有没有填错。”

所有人都不做声了,默默地开始填合同。

“还有一点说一下,试用期三个月,这三月的工资是正式工资的百分之八十。”

“当时签三方的时候怎么没有提到这一点?”

“怎么这样啊,你们这不是欺诈吗?”

“早知道不来你们这儿了,工资还有打折的吗?”

大家又是一阵议论。

“不想干的现在也可以走,不过我提示一下,百分之九十的公司都是这个规定。我们厂试用期才三个月,已经很短了,很多公司试用期都是半年的,而且工资打折得更多。”

“一个月要少好几百块钱呢”,姜鹏对云飞小声说道。

“是啊,真是太黑了。”

有一个人把笔一摔,骂了一句“我要去投诉你们”,踢开凳子出门去了,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还有没有要走的”,人事经理问道。没有人说话,他继续说,“要是有人填好了,就交上来吧。”

大家陆续地把合同交了上去,然后被带去找各自的师傅。

云飞和姜鹏在同一个数控车间工作,不过姜鹏跟的是谢师傅,云飞跟的是戚师傅。两位师傅人都很好,第一周都在手把手地教他们一些基础知识。第二周聊天的时候,戚师傅告诉云飞,公司有一批设备在工地上用,客户要求公司派一个人去做机电管理员,负责公司这批设备的进退场和养护。公司这边的工资照发到工资卡里,客户那边一个月还会给五百块钱的现金补贴。虽说这个活大家都能干,但老员工都知道下工地又苦又累,根本没人愿意去。

“师傅,您看我能去吗”,云飞小心翼翼地问道,“进退场和设备养护这些,我在学校都学过相关的知识,应该没问题。”

“下工地太苦了,有什么好去的。现在正是大夏天,热死人呢。”

云飞稍微沉思了一会儿,饱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是为了把肚子里的话从嗓子口顶出来,“我还是想去试试,你帮我报个名吧!”

“为什么呢”,他笑了笑,把头上的皱纹挤了出来,目光中多了一些理解。

“就想为公司多做贡献呗”,云飞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为了五百块钱吧?”

“啊……”,云飞低下头,“也有这个意思吧。”

戚师傅拍了拍云飞的肩膀,“好,我帮你报上去。”

“谢谢师傅。”

“没事的”,师傅抿了抿嘴,“我也是穷人家出来的,当年什么苦都吃过,只是现在吃不了喽!”

“我是年轻人嘛,我该多锻炼锻炼。”

“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不多啦!就拿你的同学姜鹏来说,谢师傅告诉我,他不太肯上进,常常嫌车间里条件不好,挑三拣四,拈轻怕重,他觉得姜鹏那孩子不是做这行的料,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了的。要知道,我们这行,都是靠时间熬出来的,没有几个年头,经验积累不到,产品质量上不去的。”

“谢谢师傅的教导,我会好好干的。”

“你就和他不一样,你实诚,而且上进,将来会有出息的。”

云飞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感动,他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体会到了前辈的关怀。对于应届生来说,一个好的师傅,甚至比一个好的平台更重要,他会让你觉得,这个社会是值得你去为之奋斗的,你的职业生涯是有希望的。

云飞在工地上的生活很辛苦,因为他除了管设备的进出场和养护,还担任了工地安全员的职责,这是施工单位开始并没有说明的。不过负责人邹经理向云飞请求帮忙,云飞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而且没有提出额外的工资要求。从在工地上工作开始,他就和其他几个技术人员一起住在了工棚里。因为是临时搭的工棚,所以条件很一般,蚊子到处飞,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一个大电风扇摇着头吹,吹到的时候一阵凉快,吹不到的时候汗就直往外冒。

每天早晨,云飞都要赶在开工之前到工地上进行安全检查,还要做好调度预案,晚上收工之后,又要再检查一遍,可以说他是工地上工作时间最长的那个人。正值盛夏,云飞穿着大棉袄在工地上跑来跑去,身上的汗衫很快就湿透了。可是衣服不敢脱,一脱就要被太阳晒掉一层皮。一天三餐都在工地上,有个专门的阿姨给大家做饭,菜是一盆一盆的,饭是一桶一桶的。饭菜谈不上好吃,不过因为饿得瘪了,东西都是靠抢的,手快有手慢无,所以看上去狼吞虎咽吃的很香。有个开挖掘机的喻师傅经常说工地上的菜烧的不好吃,大家伙就喊他露一手。喻师傅就做了一道很有趣的菜“啤酒鱼”让大家尝尝,你别说味道还真不错。吃完了饭,工人们都躺到工棚里面,泡一大水壶茶,敞开衣服抽烟。云飞不大喜欢烟味,就一个人跑到工地上,把挖掘机的大臂支起来,坐在抓斗撑起的阴影底下睡觉。

一个月的工作结束了,邹经理给云飞结了八百块钱,另外三百是因为云飞多做了安全员的工作。对于这份意外的报酬,云飞喜出望外,他回到工地宿舍,看着长出老茧的手掌,磨出了水泡的脚板,晒得黝黑的皮肤,不禁感慨起来:这钱,挣得太难了!他把钱小心地收起来,趁没人的时候,塞到书包夹层的最里面。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都要用手摸一遍,钞票捏在手里的沙沙声让他觉得很踏实。

就这样,不知不觉干了两个月,工期只剩下最后一个月的时间了。这时,云飞口袋里已经有了一千六百块钱,虽然很苦,但他甚至希望工期可以长一点,这样他就能攒更多的钱了。姜鹏最近来了个电话,说他手头有点急事要用钱,一时周转不开,想向云飞借点钱应急一下。云飞问要多少,姜鹏说要一千,说好借一个月就还。云飞二话没说就从银行卡转了一千块钱过去。他心想,有钱了真好,连借钱都变得爽快了,怪不得那些大老板一个个都是大架子,大排面,大口气。

云飞在工地上的最后一个月过去了,除去借给姜鹏的一千块钱,他的口袋里又有了一千四百块钱。他想给自己买点什么,又有点舍不得。一个月的工资是五千,打八折再扣税之后,到手只有三千五了。大学四年,他省吃俭用,一共才花了家里一万块钱。云飞算了算,三个月就把大学的生活费挣回来了,真开心呀!他咬咬牙,把一万块钱都汇了回去,手边就只剩下两千块钱了。不过他不怕,回到单位之后姜鹏该把钱还回来了,那就又可以撑一阵子。

回到单位,大家都说云飞晒黑了。云飞只是笑笑说,“还行,还行”,同事们都被他憨厚的样子逗笑了。不过云飞无心说笑,他心里还盘算着见到姜鹏之后怎样和气又明确地提醒他还钱的事情。上班时间到,云飞一直张望着姜鹏有没有在工位上。过了一会儿,大家陆续都到了,姜鹏还没有来。云飞去上厕所,貌似不经意地问了谢师傅一句,“谢师傅,姜鹏请假了吗,怎么现在都还没来上班呢?”

“怎么,你不知道”,谢师傅有点惊讶,“他半个月前就离职啦!”

“这样啊”,云飞有点诧异,“好好的怎么就离职了呢?”

“嗨,这孩子”,谢师傅叹了口气,“刚开始的时候还蛮勤快的,过了两天就说腰酸背痛,想办法磨洋工,看着就来气。才来的大学生,都是加班加点多跟师傅学点技术,他上班盼吃饭,吃饭盼下班,就是不想工作。前两天厂里组织大家学习,他焊电路板的时候,把电容器接反了,‘砰’的一下爆炸了,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吓得手上的电烙铁掉在地上了,伸手就去捡,把手上的皮又烫掉了,还闹着要报工伤。领导实在看不过去,觉得留着他就是给车间添堵,索性给了一百块钱让他辞职走了。这家伙,说是身上没钱,要坐车回老家去,找我借了五百块钱,到现在都没还呢,电话也打不通,真想不到他不仅没有上进心,连良心都没有。”

云飞感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起来,好像是从很高的地方探身往下看一样。他连忙跑道外面拨打姜鹏的电话,听到的只有对方已经停机的提示音。这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让人觉得对方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此时云飞连想杀人的心都有了,自己在工地上起早摸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被这样的人三言两语骗走了,而自己一直都把对方当成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他想起散发着汗臭味的工棚,想起烤得人脱皮的烈日,眼泪就快关不住了。可是他还是拼命忍住泪水,装作没事一样跑到厕所,把隔间的门关起来,悄悄地哭了。

晚上回家的路上,云飞在超市里买了一箱泡面抱回家里。他打开纸箱,来来回回数了两遍,一共是十二袋。他感到舌根的酸水都在往外冒,连忙喝了杯水缓了一下。这时有人敲门,云飞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房东大妈。大妈提了个塑料袋,没好气地跟他说,“你前一阵子跑哪里去了,三个月都见不到你人,快给我把房租结了”,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蘸着口水翻了几页,又从上往下点了几行,总计房租加水电一应费用一千七百五十三块二毛六。云飞数了十五张一百块的钞票,剩下的凑足了几张五十几张二十,还有硬币若干,不好意思地递了过去。

“二毛六分该算三毛,你只给了两毛”,房东在本子上打了个小勾,顺手把本子放进塑料袋里,那里面还有一副晚饭之后打剩的扑克牌,以及瓜子花生小橘子。

“你看我这里也没零钱,要不算了”,云飞苦笑着说,“您有几十套房字呢。”

“好吧小伙子,我不跟你计较这一毛两毛的了”,大妈满脸堆笑着说,“哎,你看你那个泡面盒子是不是不要了,我顺带着帮你带下去扔了,省得你跑一趟?”

“哦好好,你拿去吧”,云飞把泡面一袋袋拿出来放在地上,再把盒子递过去。

房东捧了盒子,满心欢喜地甩下一句话,“下次要准时交房租啊,我走了。”

云飞转身背靠在门上,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方便面,就像是路边没有家的孩子。

云飞最近的心情很不好,他可真可说是身无分文,就指着姜鹏还这两千块钱救命呢。然而希望落空了,他又不好向家里开口,更不好意思向刚刚认识的同事开口,所以每天不吃早饭,中午去食堂只打一个菜,晚上就回家泡一碗方便面。在家连灯都舍不得开,连泡面的开水都是从单位打回去的。这段时间,他明显地瘦了,精神状态很不好,头发又长有乱,像是逃荒出来的一样。大家见了他,都觉得很奇怪,戚师傅也很惊讶他怎么变成这样。不过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学得很快,还当选了优秀新员工,收到了通报表扬。可是,他总是看起来心事重重。

今天,整个部门因为圆满完成了一个项目,产品线经理请大家出去聚一聚,在旁边的酒店定了几张桌子。云飞却缺席了,他的理由是肚子疼,想回去睡觉。到了下班的点,他故意去厕所呆了一会儿,等大家走了,自己才背上书包回去。他住的地方离公司有两公里,他舍不得坐公交车,都是走路上下班。云飞走出车间,感到头晕晕的,他揉了揉眼睛,喝了一口水,让自己清醒一点。下楼梯的时候,他看到楼梯是波浪形的,他迷迷糊糊差一点就踏空了,幸亏扶着栏杆才没有摔倒。他撑着朝厂区大门走去,却忽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昏倒在了路边。

云飞是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唤醒的。他听到她的声音时,忽然觉得这是他这段时间遇到的温暖的事。夜色降临,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分辨出她圆圆的脸蛋,撒落的短发,以及身后遥远的星空。他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又觉得浑身使不上劲。

“我刚才在路边看到一个人影,跑过来发现你晕倒了。”

“谢谢你,能扶我起来吗?”

她扶着云飞,让他坐了起来。她摸摸云飞的头,云飞感到她的手凉凉的。

“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务室。”

云飞这才感到自己的额头滚烫,“我自己能走,不麻烦你了。”

“你知道医务室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你自己怎么走”,她噗嗤一下笑了,“我送你去吧,上班还有一会儿工夫。”

她的臂膀很有劲,云飞感觉自己轻飘飘地被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像是拎起一个包袱。她扶着云飞,慢慢向大楼走去。

“你怎么这时候来上班”,云飞问道。

“我是流水线上的女工,每天三班倒,今天上夜班。看你的样子,是技术员?”

“我啊,就算是数控车间的男工吧。我叫云飞,你呢?”

“柏丽”,她笑着说,“你还挺幽默。不过我听你有气无力的,还是别说话了。”

两个人走到医务室,她扶着云飞坐下。云飞借着灯光才看清楚她的样子。她看上去应该是个年轻清秀的女孩儿,只不过枯燥繁重的生活让她饱受摧残,她的五官秀气,眼睛不大,鼻子不挺,嘴唇不厚,打扮一下应该有种小家碧玉的风情,可是她脸色暗淡,神情疲惫,好像很久没有睡好似的,这妨碍了她清纯的气质。

医务室里有个大约四十来岁,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值班,云飞很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医生,因为她竟然在用指甲抠着卡在牙缝里的菜叶。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没有站起来,只是张开眼皮看了一下。

“云飞。”

“哪个部门的?”

“生产部。”

“工号多少?”

“医生,他发烧了”,柏丽打断了医生的问话。

“我问你了吗小丫头”,她很严厉,好像这小小的房间是她的审讯室,在这里她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工号多少。”

“00441555。”

“先测个体温”,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测温计放在桌上,“拿过去放在腋窝下面。”

云飞要起身去拿,柏丽把他按住,自己拿过来帮云飞放好。医生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动,拿出手机自顾自看起来。房间顶上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音,好几只蛾子围着灯管乱转,灯光白的渗人。

“我这没事了,你去上工吧。”

柏丽坐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云飞怕医生又要发火,就小声对柏丽说,“我没事的,你先回去吧,谢谢你。”

“哦”,柏丽答应了一声,显得有点委屈,“你把手机给我,我给你留个电话。”云飞把手机递给她,她拨出了一个电话,又掐断了。“有事打给我”,说完一扭腰就走了。云飞看着她走出去,恍然有一种和亲人分别的感觉,生病的人太脆弱了。

云飞量了体温,有三十九度,医生说不严重,拿了一盒药,让他回去吃,说卧床休息两天,多喝热水,退了烧周一就能来上班了。云飞谢过了医生,他感觉自己比之前好了点,就慢慢走出了医务室。云飞已经记不得那天是怎么走回家去的,他觉得自己很累很累。每走几十米,都要停下来喘一口气,积蓄一点力量。到了家,他烧了水就躺到了床上。头疼的厉害,痛到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他挣扎着脱下衣服,把身体蜷缩起来裹进被子里,还没有等水烧开,就已经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了。烧还没有退下去,胃里干巴巴的像火烧一样,身上全都汗湿了。水已经冷了,他又烧了一会儿,尝了尝温度正好,就把药吃了下去。在那之后,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拿起手机,他看到一条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回家了吗,吃药了吗?”另外,还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这个号码打来的,应该是柏丽吧。

“到家了,谢谢你,现在好些了”,云飞回复了一条信息。

“这么巧,我刚下班,还有点担心你呢,没事就好,你休息吧。”

“今天谢谢你,夜班太辛苦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好的,记得多喝热水!”云飞等到了她的消息才关上手机,又睡了过去。

经过两天的休息,云飞觉得身体好了不少,周一开开心心地去上班了。戚师傅看到云飞的气色不太好,就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云飞说周末有点发烧,现在好多了,可以正常上工。这一周云飞的状态不错,工作很顺利。周五早上的时候,同组的一个新生窦小伟偷偷跟云飞说,他想偷偷溜出去见女朋友,让他下午帮忙操作一下车床。

“这不好吧,我对你的作业又不熟悉”,云飞想要推脱。

“都差不多,你是我们新生里面技术最好的,而且还最善良厚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窦小伟央求道。

“我怕我弄错了,那算是谁的责任。”

“哎呀,不会错的,你看我程序都写好了,你照抄一遍,不会有问题的。我女朋友从老家来一趟不容易,周一就要走了,你忍心让我们两个望眼欲穿吗?”

云飞被窦小伟缠不过,只好勉强答应了。下午,云飞帮窦小伟启动好车床,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去忙自己的事情。下班的时候,车间的章主任来验收零件,发现窦小伟车床生产的八百多个零件,有百分之七十的次品率。

“窦小伟,窦小伟,窦小伟在不在”,章主任大喊道。

喊了几声没人应,章主任就拨通了窦小伟的电话。“窦小伟,你怎么搞的,今天生产的零件质量差的一塌糊涂,你人跑到哪里去了?什么,你今天没来?那你的零件呢?云飞帮你生产的,有问题找他?好的,我知道了。”

车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云飞,云飞觉得自己好像暴露在敌军的枪口之下,下一刻就要被打成筛子。

“云飞,窦小伟说今天你帮他代工了是不是?”

“程序是他写好的,我就帮他启动了一下机器。”

“我不管,零件最后是从你的手上下来的,就该你负责。你现在就去写份检讨,晚上交到我办公室来。”

“我错了主任”,云飞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一点规矩都没有”,章主任转身就走,“下班了!”

章主任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以他的技术而言,早就应该升上去,不过因为脾气火爆经常顶撞领导,所以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他对于生产质量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好多新员工,包括一些老员工都被他骂过,私下里大家都怕他。

“老章,少说两句,还好这次没造成多大的损失”,戚师傅拍了拍章主任的肩膀,“人家还是个孩子呢,没必要发这么大火。”

“戚师傅,你的人要好好管管。”

“那是那是”,戚师傅把章主任送走,然后说,“来下班了下班了,都散了吧。”戚师傅又走到云飞这儿说,“他那人就那样,我刚来的时候也被他骂,习惯了就好。他这人吃软不吃硬,你认真承认错误,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云飞茫然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大家都下班了,云飞饿着肚子在那儿写检讨。这段时间受的委屈太多了,云飞已经麻木了。他把这件事的前后原因写清楚了,就去办公室找章主任。张主任正在画设计图纸,看他来了,就把资料摆到一边,端坐着看他。云飞递上自己的检讨,就站到一边。章主任草草地看过云飞的检讨,就放到了一边。

“云飞,我听戚师傅说你是个很不错的新人。”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你今天的表现确实让我有点失望,工作上大家都会有失误,这是谁也避免不了的。但是工作态度上的问题,不应该发生。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有没有和你说过,考试的时候不能代考?进厂培训的时候,有没有和你讲过不能代工?”

“讲过。”

“讲过还犯?”

“下次不会了。”

“我不是不允许年轻人犯错误,但是同样的错误我不想看到第二次”,张主任有点激动,“这次的零件我就当是废件样品处理了,要是再有第二次马上滚蛋。”

“谢谢张主任”,云飞心里很感激。

章主任有点激动,他忽然捂着胸口,激烈得咳嗽起来。他在抽屉里摸来摸去,好像在找什么药。他摸出一瓶药来,朝外倒了倒,一粒都没有了。章主任瞪直了眼睛,抱紧了胸口,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上青筋暴露。云飞吓坏了,他赶忙跑过去把章主任扶起来。他的身体很结实,扶起他的手臂就像在肩膀上压了一个麻袋。云飞感觉到章主任平日里的雷厉风行的做派都没有了,在这一刻,他只是个普通的老人而已。任何人强硬的人都有软弱的一面,细细思量,他们是可爱的人呀!

云飞想起上周自己去过医务室,便架着章主任慌忙赶过去。可是章主任倔强极了,他不可要云飞扶着,硬要自己一步一步撑过去。到了医务室,云飞顾不上满身大汗,催着医生给看看。医生像是认识章主任,忙从厨子里找了一瓶药,颠出几片给章主任吃下。吃了药,章主任才慢慢缓过气来。医生把药瓶放进章主任的口袋里说,“主任,快吃完的时候,记得早点来拿,真是吓死人了。小伙子,蛮巧的嘛,上次是小姑娘带你看病,这次是你带老人家看病,都来我这两趟了。”

云飞扶着章主任走出医务室,章主任问道,“上周你生病了?”

“是的,发烧了。”

“陪你去看病的是你女朋友?”

“不是的,就是一个,普通朋友吧。”

“她也是厂里的?”

“流水线上的女工吧。”

“哦,那恐怕配不上你个大学生了。”

“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小伙子,咱们厂技术员和女工处对象的不在少数,大多数都分了。”

“为什么啊?”

“一开始的时候,你可能看人家长得年轻漂亮,馋人家的身子。时间一长呢,女工文化程度低的劣势就显示出来了,两个人没话讲了,那还处什么对象呢?”

“哦哦”,云飞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你还别不信,我看到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了。我不是鄙视人家女工,大多数姑娘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每天拧几千个零件,操作步骤都是完全一样的。日日三班倒,一个星期就休息一天。生活特别无聊,谈个对象就为了排解一下寂寞,给生活换换花样,对未来也没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感情什么的都没往心里去,工资都寄回老家了。当然也有好的,自学了一点技术辞职出去,干得比这里好多了。流水线上的生活真的是太摧残人了,这种机械化的劳动简直就是浪费生命,要是让我上,一天我都干不下去。很多女工年纪大了落下一身毛病,回老家随便找个男人嫁了。说起来我很同情她们,一辈子辛辛苦苦都是为了哥哥弟弟。”

“真是太苦了。”

“是啊,我就是同情我老婆才把她娶回家的。”

“呵呵”,云飞心里冷笑了一声,“说来说去去原来是这样啊。”

“她现在不在流水线上了,到公司后勤部门做事,总算不用那么累了。”

云飞心里想,“那还不是因为嫁给你,她才有了这个机会。”

“公司不招三十岁以上的女工了,你的那个好朋友,你要劝劝她,早做打算。”

云飞点点头,他把章主任送回办公室之后,自己就背着书包下班了。

周六,云飞想了一天,晚上还是把昨天章主任说的话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柏丽,主要意思是说当女工前途渺茫,劝她去报个培训班,学学技术。柏丽说周日休息,想约云飞出来聊聊,云飞也很想当面开导她一下,中午就约在一个小公园见面。柏丽穿得很朴素,衣服很旧,洗得有点褪色,而且显得有点小,恐怕是几年前的衣服了。她看到云飞立刻就笑了起来,好像是刚刚听别人讲了一个笑话。

“你来啦。”

“嗯,等久了吗?”

“没等多会儿,不过你不该让女孩子等你嘛。”

“对不起。”

“好啦,我又没有怪你。”

“我其实就是有点担心你,怕你一直这样干下去,以后没有出路。”

“你还担心我,我还担心你呢,你看你脸色这么差。”

“你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哼”,柏丽噘着嘴用拳头锤了一下云飞的胳膊,“有你这么说女孩子的嘛。”

“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听说旁边有间饭店挺不错,我们去看看怎么样?”

“会不会太贵了?”

“今天我请你,答谢你上次带我去看医生。”

“嘿嘿,那好啊。”

两人走到饭店门口,说是个小馆子,其实在云飞看起来店面还不小嘞。不过既然走到了,云飞还是和柏丽走了进去,服务员拿过一张菜单。云飞叫柏丽点菜,柏丽正过来反过去看了两遍,悄悄地说,“这里好贵啊,青菜要五块钱一盘呢,咱们换一家吧。”

“咱们都坐下了,走不太好吧。”

“那我问你,五块钱一盘青菜,你心不心疼?”

云飞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是有点心疼。”

“那不就是了,你还怕丢人吗,人家又不认识咱们,瞧不起就瞧不起,他最多背后说两句,又不会找上门来骂咱们。”柏丽就拉起云飞就朝门外面跑去,头也没回过。出了门又走了一段路,柏丽才把手松开说,“怎么样,没事吧?”

“你倒是没事,我的膀子都被你掐肿了。”

柏丽笑了笑,“刚才走得急,没轻没重的,我知道一家大排档,咱们去那吃。”

过马路的时候,柏丽上前挽着云飞的手。云飞觉得手心里好像捏着一团软软的棉花,心里想要放开,手上却舍不得。两个人到大排档里坐下,柏丽一共要了两荤两素加一个汤,云飞算了算一共才四十块钱,他知道柏丽是为他省钱,心里很高兴,觉得她真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女人,不好面子,能够体贴他的难处。

“这星期你好些了吗”,柏丽问道。

“好些了,你不用太担心我,反而是你,才更需要担心呢。我才二十来岁,生个病睡一觉就好了。你不一样,你虽然也很年轻,可是这样三班倒的工作不仅摧残你的身体,更榨干了你的时间,让你没有机会进步。才进厂里的小姑娘用不了三两天就做得和你一样快了,所以你的可替代性是很高的。过几年你年纪大了,到了三十岁,厂里不要你,你能上哪去呢?我劝你不要干了,另外找个有前途的工作。”

“可是不干这个,我能干什么呢?我找不着工作,你养我啊?”

“我……”

“就是嘛”,她笑了笑说,“我也知道在这里不能一直干下去,可是我不会干别的呀!我今年二十岁,到三十岁还有十年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十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还是早做打算。要么你就趁现在年轻多学点技术,要么就像我们主任的老婆一样找个好人嫁了,不然到时候只能回老家去了。”

“你别光说我啊,你呢,十年以后你打算干什么?”

“十年以后我想做成一个小组长,再过十年也能当个车间主任。”

“那我给你做老婆好不好,这样以后我就能当一个车间主任的老婆了。”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是跟你说正经的”,柏丽把筷子丢下来,一脸严肃地说,“我念完了高中就不念了,跑出来打工,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吃住都寄回家里。你看看,我现在还穿着一身三年前的衣服,色都褪没了。我在这儿打工,不为别的,就为这辈子不要再回山沟沟里去了。我做梦都想在这里安个家,多旧多小的房子都行,再找一个大学生嫁了,让我妈看看,她的女儿和村里的女娃子不同,能找到个城里人。”

“你看你说哪里去了,你要真想找个大学生,就不能老是当女工。”

“我知道,你是大学生,搞技术的,看不起我们女工。”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哎呀,讨厌死了,一样的做工,凭什么你挣的多,我挣的少。”

“资本家是靠剥削劳动者的剩余价值发财的,你创造的价值多,工资就高呗!”

“我听不懂。”

“我举个例子,假如你为公司挣了一千块钱,你拿五百,公司拿五百;假如你为公司挣了一万块钱,你拿五千,公司拿五千,就这么简单。”

“那我就是那个那五百的人,你就是那个拿五千的人呗。”

“我就是打个比方,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你懂得真多。”

“都是大学里的公共课学的,上过大学的人都学过。”

“大学”,柏丽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大学里是什么样子的?”

“大学里面,每个专业的学生学的课程是不一样的,上完课也没什么作业,期末考试随便考考就能及格了。大学里面有很多活动,很多社团,生活很自由,不上课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坐什么。”

“天哪,大学真的太好啦,就跟天堂一样。”

“可是工作之后就不行啦,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上学要学费,上班可以挣钱。可是我还是喜欢上学,真羡慕那些继续上学的同学。”

“大学上完之后是什么呢?”

“我上的大学是本科,后面还有硕士,还有博士。我想念,可是家里供不起。”

“你家里不供你,我供你。我的工资我们俩省着点,够花。”

“你供我?”

“嗯,我供你。我刚才都说了,你要是愿意,我就给你做老婆。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还给你生孩子。”

“可是,我们才刚刚认识没两天呢。”

“那怎么了,我们刚才还手拉着手呢,你忘啦?”

“还是太快了,我要好好想想。”

“想想,想想”,柏丽把筷子拿起来猛吃了两口饭,“读书人就是想的太多。”

吃完了中饭,柏丽说想去运河边走走。运河边有很多高大的树木,走在树荫下,太阳就没有那么热了。柏丽把手指插到云飞的指缝里,让他稳稳地握住。她唱起了一首歌,很好听,云飞就一路听着她唱歌没有说话。就这样,他们一直走了很久,看着运河里的船一只接着一只。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柏丽说,“我走得有点累了”。

“嗯,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我要跟你回去”,柏丽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云飞。

“跟我回家做什么?”

“给你做饭啊。”

“不用,我晚上随便吃点就行了。”

“我不许你随便吃,你的病本来就刚刚好,不能再随随便便地应付自己了。我不管,反正今天我就是要跟着你。”

云飞拗不过柏丽,只好带她回家了。回家之前,他们去旁边的菜场买了点蔬菜,买了点肉,柏丽挑挑拣拣,一毛两毛的砍价,云飞觉得她真像个当家的样子。

“你家可真是乱呢”,柏丽无奈地笑笑,“你就住这里啊,乱得跟个狗窝一样。你去洗菜,我帮你收拾收拾。”

云飞把菜洗完了,柏丽还在拖地。云飞说,“你别拖了,一踩又脏了。”

“那你还别吃饭了呢,一动又饿了。”

云飞笑了笑,说了一声,“那我来帮你拖。”

“菜洗好了我就来做饭,你接着收拾屋子吧。”

拖了一会儿,云飞觉得腰酸背痛,就坐在床边上发起了呆。

“别发呆了,饭做好了,快来吃”,柏丽招呼道。

“哦,来了”,柏丽做的都是家常菜,不好吃,也不难吃,却让云飞有了家的感觉。吃着吃着,云飞却忽然哭起来。

“怎么了你,是不喜欢吃吗?”

“不是,是我想妈妈了。”

“哈哈哈,你这么大人了,还想妈妈想得哭起来,那我以后每周都来给你做饭吧!”

“不用了,那太麻烦了。”

“不麻烦的,我想给你做饭。”

“你一个星期就休息一天,我舍不得你来忙。”

“我都说了,没事的,我愿意。”

“真的不用了,我一个人挺好。”

柏丽丢下筷子,“所以你虽然不说,但是心里还是瞧不上我。”

“我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那今天晚上我就住你这儿。”

“这怎么行,这太不像话了”,云飞站起来,退后了两步。

“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叫人看见不好。”

“这儿谁认识我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呗!”

云飞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坐到床边,低着头盘着手指。

柏丽收了碗筷,关了门,拉起窗帘,开始脱起衣服来。

“你干嘛”,云飞侧过身去。

“你不想看吗”,柏丽抚了抚自己的头发。

“不想”,云飞背了过去。

“你都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亲过女人的身子,不算是男人。”

“你快穿起来。”

“我要你看,还要你亲我,摸我”,柏丽跑到云飞的面前。

云飞连忙低下头,“不行,真不行。”

柏丽抓起云飞的手,“我不怕,你还怕?”

云飞甩开柏丽的手,站到门边说,“你走,你现在就走。你快把衣服穿起来,不然我可开门了!”

柏丽慢慢地坐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穿衣服。

云飞看她的样子心里突然心疼起来,“你不要着急,咱们,咱们可以慢慢来!”

“你不着急我着急”,柏丽哭得更凶了,“我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女人,我和你想的有些女孩子不一样,我的身子一直到现在都是干净的。我家里还有个哥哥,他最近处了个对象,盘算着要结婚。家里砸锅卖铁,给他在县城买了套房子。本来都说好了,但是女方家临时变卦,又说要五万块钱彩礼,我妈就打起了我的主意。村里有个汉子,今年三十多岁,两只手在黄土里刨食,算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是脚有点瘸。他老婆死了两年了,我妈就想把我说给他,拿我的彩礼给哥哥做聘礼。我不肯,说在外面打工给哥哥挣彩礼钱。女方说等不了,凑不齐五万块钱就跟别人跑了。爸爸劝我说,你哥哥都二十六七岁了还打光棍,好不容易处了一个,要是吹了,再找一个就更难了。你哥哥小时候那么疼你,你忍心让他到手的媳妇又跑了?我没有办法,我不忍心,我只能回去”,柏丽擦了擦眼泪,“我就想回去之前,找个中意的人亲热一下。我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能白便宜了二婚头。要不是这,我才不会舔着脸往你身上贴。前两年我处了个对象,过情人节的时候给我买了花,想哄我去酒店睡一晚,说就抱抱我不干别的,我想衣服都脱光了哪能绷得住,就没肯答应。他说我就是不喜欢他,所以不肯把自己的身子给他,当时就跟我分手了,我难过了很久。我身边的小姐妹一个个都跟人上过床了,就我一个人不肯,她们都笑话我是老姑娘。我在原来厂子的时候,流水线的班长瞧我没对象,动不动就跑到我边上来磨磨蹭蹭的,我当众给了他两个耳刮子,辞了职跑到这里来干。我一心就想找个心眼好又有学问的人,都是农村的咱也不怕,好多农村的打工妹都在这里买了房安了家,我为什么不行呢?可是我现在得回去了,临了想跟你睡一回你还嫌弃我要赶我走。我是没文化,可是我不是不要脸的人呀!你不用赶我了,我现在就走。”柏丽说完,一溜烟就跑出去了。她是一下子就跑出去的,云飞愣了一下神才追下楼,早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云飞打电话给她,她一直不接,后来就关机了。周一到周五,云飞天天去流水线上打听,她的同事都说她没来上班。过了半个月,有个女工找到云飞,说柏丽辞职回老家去了,有三样东西是留给云飞的,并且嘱咐她一定要亲手交给云飞。

云飞拿到手的三样东西,一封信,一沓钱,一绺头发。信上写道:云飞,我想了想,我们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要回到我的那个世界去了。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有学问的人,有同情心的人,你和我从前见到的人都不一样。我好想找个你这样的人,可是我没有找到,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这是我的命啊!我以前处了一年的男朋友,都没有和你一个月处得亲。这儿有我瞒着家里存的三万块钱,你拿去交学费读书吧。我的头发,是让你留个念想,在你有空的时候会想到有个苦命的女人爱过你。你想想我,就不孤单了。以后你结了婚就把它烧了,千万别扔了,我怕给别人捡了去;也别留着,叫你老婆看见不好,怕给你惹麻烦。我想来想去,回家找个人嫁了也不错,都是一个村的,知根知底,日子不会过得太差。你要早点找个女人,照顾你的吃穿,把生活过好一点,这样我就放心了。你不要来找我,找我我也不会见你,我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你有你的日子,我有我的日子,以前咱们在一起的日子没白过,以后恐怕没有咱们共同的日子了。我走了,你得空的时候记得多想想我,不要单单只叫我想着你啊!

云飞把柏丽的头发贴在脸上,磨得眼角痒痒的,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后来打过几次柏丽的电话,电话里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停机的提示音。他有一种感觉,柏丽的手机号没有换,她总会在受了委屈的时候把手机重新打开,等着自己找她。她的手机号早已经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打一次,就像给一段死去的爱情上坟似的。从那以后,云飞在工作空闲的时候都会拿出小本子来背一背单词,晚上回家还要看一看辅导书。他决定再复习两年就去考研,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另一个在远方偷偷爱着自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