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学年少(1)

到了大学之后,学生们会纷纷发现,人的潜力真的是无限的。一学期的课程,是可以在短短一周之内学完的。虽然平时没有听过课交过作业,仍旧可以凭借考前的灵光乍现身姿轻巧地越过及格线。叶茂是宿舍里上课最积极的一个,他能够把课程选在上午头两节就足以说明了他的勤奋,因为他还要利用下午的时间去把上课的内容复习一遍,再利用晚上的时间做一些拓展习题。虽然现在课程早已结束,但是他还保留着每天泡自习教室的习惯。

今天,叶茂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抬头发现教室里面空空的,他才想到,“哦,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他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阳光晒在身上,感到暖暖的。可是,接下来的这一刻,让他整天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他忽然看到一个人从对面的楼顶“嗖”地坠落下来,他的身体像脱手的铅球越来越快,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便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殷红的鲜血从身下缓缓地流出来,从高高的楼层看下去,让他想起夏天拍死在墙上吸饱了血的蚊子。看到这一场面的女同学尖叫起来打破了楼宇间的沉寂,楼下的行人匆匆忙忙围了上去,进行了简单的施救。等到医护人员赶来,当场确认他的死讯。叶茂害怕极了,他甚至战战兢兢地不敢向下张望。他害怕自己抵制不住飞翔的诱惑,同样纵身一跃。能是怎样的一种绝望,让一个年轻的生命以这样残忍的方式自我毁灭呢?校方迅速掩盖了这件事情,不过一封关于他的遗书飞一般地在校园里传扬开来。叶茂赶在学校删除校园BBS上的帖子之前,看到的这封遗书的内容。

遗书的主要内容,大意是自己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过高考没有发挥好,只考上了个普通院校。在本科期间,自己放弃了所有的休息娱乐时间,一门心思学习,终于争取到了一个外校直博的名额。但是在博士期间,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一是身边的同学都非常优秀,自己无论在社交圈子,学术能力,还是家庭背景上都相形见绌;二是以前的同学早早就工作了,现在大多成家立业,而自己一人孤身在外,经济上勉强自足而已;三是说学术圈关系混乱,自己的学术成果被他人剽窃,导师催逼压榨,博士延期毕业无望等等。叶茂摇了摇头,这人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偏要跳楼呢,上了二十年的学都读到博士了,心理还这么脆弱。换作是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大不了不读了嘛,干什么不吃两碗干饭呢。

大学的期末考试并不严格,校方本着皆大欢喜的原则,出了些简单的题目,而且都是往年的考卷换了几个数字。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些考生铤而走险租作弊。云飞在考试的时候,一位代考的同学被监考老师当场抓获。说起来有点意思,试卷的第一道选择题是,“下列哪位是您的高数老师”,后面给了四位老师的头像。监考老师巡游了一圈,重点关注了一下选错的考生,查了一下学生证,就发现了端倪。不得不说,校方在出试卷上,还动了一点小心机。

期末考试结束后就放寒假了,大家在宿舍里整理行李。这一学期下来,大家相处得很不错,如今要暂别一段时间,都有点舍不得。

“你们票都买好了没呢”,水清问道,他是宿舍唯一不用抢票的人。

“我一个月前就订好机票啦”,田野说道,“不过现在回不回家过年我都无所谓的,不过是呆在家里,让爷爷奶奶看孙子罢了,就跟在动物园看猴子差不多。”

“我老表帮我买的票,是托黄牛买的,还多掏了二十块钱呢”,云飞对于抢到票很高兴,然而对于黄牛却恨之入骨,他们赚得都是外地人的血汗钱。

“我也买到票啦”,叶茂笑笑,“不知道全家团聚吃年夜饭的时候,会不会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告诉我挂科了”,叶茂大笑起来,引得大家都跟着笑。

寒假的事情就不一一细述了,转过年来,天气渐渐暖了起来。过了元宵之后才开学,不过田野大年初五就到宿舍了,宿舍其他人都还没来,连校园里都是静悄悄的。他打开窗户,放一放宿舍里的霉味。躺在宿舍冰冷的硬板床上,他感到异常的轻松。过年回家,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他很不喜欢自己的继母,但是又不想在春节里闹出什么矛盾,所以要极力地敷衍,维持表面的和谐。至于生母那边,好歹还要去拜个年,并且要在生母面前装作自己过得还不错的样子。他回到学校,就像走出了监狱,连说话都可以无所顾忌了。他觉得很累,默默地感慨道,“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但是我一点也不开心。可是我今天就是成年人了,我不能哭了。”睡了一会儿,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把自己饿醒了。回家还是返校,都只是背几件换洗的衣服,手边连一块充饥的饼干也没有。他抱起床上的大白玩偶用力磨蹭着自己的下巴,眼泪海水忍不住缓缓地滑落下来,鼻子里酸酸的,可是脸上却热热的。他抱紧了大白,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走,今天生日我请客,带你吃火锅去!”

田野打车来到市区,找了一家火锅店,和大白面对面地坐着,这样就不是一个人吃火锅啦!店里的其他人有说有笑,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他们看着田野都指指点点地掩着嘴笑,好像看什么新奇的事情。田野却并不在意,大过年的给别人带去一点欢乐也很好哇。每个人有自己的烦恼,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我要两盘牛肉,两盘羊肉,土豆金针菇,还有千张藕片”,田野向服务员说。

“好的,请问您需要什么锅底”,服务员问道,“菜一会儿来,锅底可以先煮。”

“要鸳鸯锅”,田野爽快地回答。

锅底上来了,鸳鸯锅一分两半,白汤对着田野,红汤对着大白。“麻烦您把锅转一下,他不吃辣,我吃”,服务员被这句话逗笑了,麻利儿地转了一下汤锅。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吃火锅更寂寞的事了,幸好有你陪着我”,田野笑了笑,“要不要我去帮你调一盘酱”,他顿了顿,装作听到了大白的回答,“哦,不用啊,那直接吃吧”,他夹起一块肉,放进大白的盘子里。田野感到自己的眼泪要流下来了,便向碗里加了很多辣酱,把汤汁拌得通红,“你看,这家口味真重,把我都辣哭了呢”,他像是说给对面的大白听,又像是怨天尤人的喃喃自语。

吃了晚饭,田野又抱着大白去了电影院。他买了最近开场的电影,要了两张角落里的票,还买了双份的可乐。电影没什么意思,可是田野却笑了很多次。电影结束之后,田野抱着大白坐在天桥上,看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看大楼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天上下着小雪,让世界显得安静纯洁,田野的心情空空如也。他回到宿舍很早就睡了,第二天外面已经是“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的景象了,不过阳光明媚而不热烈,雪景愈加喜人,踩上一脚就有咬一口冰激凌的感觉。田野心情很好,一个人孤寂沉闷的时候,爱护自己的身体,便是最大的坚强。他把衣服被套都洗好了晒到外面,搓着双手看着微风中振荡的床单,感到自由愉快。

过了元宵节,校园里渐渐热闹了起来。云飞坐的是凌晨的火车,到宿舍的时候还是清晨,从美梦中被吵醒的田野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一样接待了他,倒把云飞弄得不知所措。叶茂是下午到的,而水清晚饭前才过来。

“好久不见呐,老伙计们”,田野兴奋地说道,“为了我们第一次久别重逢,我提议出去搓一顿。”

“食堂的二楼开了个小餐厅你们知道不”,云飞说,“我路过食堂的时候发现的告示,要不咱们去试试,应该比外面便宜点。”

“走,去试试”,水清招呼大家出门。

走到食堂前面,有个小姑娘迎上来,递给每人一张传单,是本市基督教协会宣传广告,是周末要举办一个传教的宣传会,邀请大家去参加。正面印的是主讲人,某某届的一个学长,后来去一个当地的教堂当了牧师,反面印着耶稣受刑的油画。

田野、水清和叶茂瞥了一眼,随手就揉作一团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云飞觉得有些不妥,便把传单送还给了小姑娘说,“谢谢你,不过我不感兴趣,这上面有耶稣的画像,当垃圾丢掉有点不尊敬,你拿回去发给别人吧。”

“哦,好的,谢谢你”,小姑娘显得很乖巧。

“不用谢”,云飞转身要走,却被一个人叫住,云飞一看,是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不像是在校学生的样子。

他走上前来说道,“你好,我叫陈康,平常休息时在教堂做义工,这次的宣传单是我助印的,很高兴能认识您这样尊重天主的人,上帝会保佑您的。”

云飞连连摆手推辞道,“对不起您弄错了,我不信基督,也不知道什么上帝。”

“基督教徒都是很善良的,我们传教,就是要在这世间传播真善美。”

“我信仰真善美,但是我不信基督教”,云飞还是保持拒绝的态度。

“您信了基督教,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更加美好”,他不肯善罢甘休。

“现在我已经发现了世界的美好。”

“上帝是万能的,他会保佑您,让您充满了力量。”

“那他为什么不去拯救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呢?”

“世间的灾祸本就是上天的惩罚。”

“那我求他保佑我什么呢?”

“保佑您上天堂。”

“我想我这么善良,佛祖让我去西天,上帝让我去天堂,我会很为难的。所以我谁也不信,我就信我自己。”

“我曾经和你一样,是个笃定的无神论者,直到我在失去一切的时候诚心地祷告和忏悔,感受到了上帝的力量,从此才坚定不移地皈依了基督教。”

“那是您自己的努力,与上帝无关。”

“不,没有上帝,就没有现在的我。您是否知道,我们肤浅的认知根本体察不到上帝的伟大,像牛顿、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家都相信上帝,您为什么不信呢?”

“我还没有到那个境界,我只是个凡人而已。”

“这样吧,我们最近在教堂办一个感恩会,邀请了合唱团来演唱,并且还会为大家祷告,您可以来参观一下,感受一下我们的氛围,也许您会喜欢呢?”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

“这不是兴趣,这是信仰,权当是一场游园会好吗?”

田野在远处招呼着云飞,他举起胳膊,指了指手表,明显是等得不耐烦了。

“好吧,我会去的,但是我先说在前面,我是不会信教的。”

“没关系,请您留个电话好吗?”

“我的电话是xxxxxxx。”

“周六下午六点,校门口会有班车准时来接,大概九点活动结束,送您回来。”

“好的,我知道了。”

“您会来参加的对吗?”

“既然我答应了,就肯定会去。”

“好的,那么周六见吧。”

云飞好不容易脱身,急忙跑去和其他人会合了。学校的小餐厅属于好吃不贵的那种,四个人吃得很开心。云飞因为惦记着周六的传教会,显得心事重重。水清看他有点心不在焉,于是就给大家讲了个笑话,说道“我过年回去,对着七大姑八大姨,就是三句话,‘还好,还没有,好的’,你们猜是怎么着?”

“我猜她们是问,‘在学校还好吗,找女朋友了吗,快买房吧’”,田野笑道。

“你猜得还真准,就是这么回事。”

“到底是大户人家”,叶茂笑道,“普通人家哪有这么问的。”

云飞在一边只是陪笑,他的春节可完全不像是水清说得这样轻松。妈妈病了,家中的钱都拿去给妈妈做手术了,因此这学期的生活费得靠云飞自己挣。二舅劝爸爸说让云飞退学,跟着自己去打工。爸爸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二舅的建议,他说,“就因为咱这一辈都没有文化,才把家境弄得这么困难,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来,怎么能说不读就不读了呢?我就是砸锅卖铁,都要把儿子给供出来。”妈妈也说,“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要好好念书。你要是敢退学,妈这病就不治了。”云飞当场就给爸妈跪下,“爸妈,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挣钱孝敬你们!”

周日,云飞吃过晚饭便去校门口等教堂的班车,同时等车的还有好多人,看样子都是受了传教士的邀请。云飞认出其中有个同班的女生韩露,便上前问好,“早啊,请问你也是被邀请的吗?”

“额,其实我不是,我早就是一个基督徒啦”,她胖胖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把小小的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线。她穿着宽大的牛仔裤,两只鞋子的颜色还不同,这身休闲的装扮让云飞不能将她和神秘的宗教联系到一起。或许是察觉到了云飞怪异的眼神,韩露接着说道,“你不要把基督教想得很严肃,其实我们都很活泼哒。”

“是嘛,我以为是像法庭那样的气氛呢。”

“不是啦,去了你就知道啦,或许你觉得好玩就会加入我们呢”,她笑了笑。

“或许我会觉得好玩吧,不过加入你们的可能性不大,我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奶奶信了一辈子佛都没能把我说服,我想这一次也很难让我相信基督。”

“没关系哒,你今晚能玩得开心就好啦,信仰这种事情,还是要看缘分呢。”

“你这样说,让我感觉轻松多啦”,云飞轻松地笑了。

云飞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教堂,他看着穹顶上耀眼的灯光,墙壁上精美的油画,还有十字架上裸体的雕塑,感觉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第一个节目是欣赏合唱,总共唱了有大概十首歌。云飞在听第一首的时候,觉得旋律优美极了,不过歌词像是犹太语,或者是法语意大利语,反正听不懂,估计唱的人也不懂。后面的几首歌,旋律大同小异,若不是有主持人报幕,他还以为是同一首歌呢。后面,便是牧师宣讲了一段有关神的赞美,大概就像是《吉檀迦利》当中晦涩难懂的诗句。到了最后,牧师说,“请大家将双手举过头顶,感受上帝与我们同在吧!”

于是,在场的所有基督徒,都举起双手在头顶上,闭上眼睛尽情地摇曳,仿佛真有耶和华在同他们握手。云飞看着此情此景,不禁想起了庄稼地里被大风乱晃的禾苗。他心里在想着,“这算是什么玩意儿,要不是在教堂里,我还以为谁在抽风呢”,他看看坐在前面的韩露,真想不到她看似文静的一个女孩儿也跟着了魔似的。仪式结束,牧师说,“大家来许下三个愿望吧,主会保佑你们的。上帝是慈爱的,不仅基督徒可以许愿,今晚来参观的朋友们都可以。”很多人站起来,双手握紧在胸前,低着头开始呢喃,刚才热热闹闹的场景一扫而空。云飞心想,上帝可真是有闲工夫,但是为了合群,他也不得不依葫芦画瓢故作恭敬之态。

此时此刻,他也想了三个愿望出来,“一是希望妈妈的病能好起来,二是希望找个好的兼职赚到生活费,三是能再见到在车站遇见的那个女孩子一面”,他把这三个愿望悄悄地说给了他根本不相信的上帝听,他真的存在吗,他真的听见了吗,他真的愿意帮我实现吗?

云飞最近天天留心校园里张贴的兼职信息,他想去找一份家教的工作。在比较了几份工作后,他选择了工资最高的那一个,一次一百二十元的初中生课程辅导。他打电话过去确认,对方问了云飞的基本情况,就答应让他周六过来试试。周六,云飞起了个大早,因为他查了路线,到辅导功课的学生家要坐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要在九点半赶到,再考虑一点堵车的风险,七点就要从学校出发了。他坐在车上,不住地幻想要辅导的学生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自己能不能把他教好,他的父母和善吗,会不会让自己难堪?从之前电话里面的口气来看,对方听着像是很好的人,不过自己真的能和他们相处得来吗,这些担忧使他忐忑不安。

终于他还是到了目的地,他看向小区里,楼不算很新,但是很高。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小区里出来,云飞松了一口气。他走进去的时候被门口的保安叫住,问他去哪里。云飞回答说自己是做家教的,去找谁,保安让他在保安亭里打个内线电话。云飞便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和保安说了两句,保安便放云飞进去了。云飞一路看着大楼上的号码,一路溜达,躲避了路上的猫猫狗狗,终于找到了目的地。他走进电梯按下按钮,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还捋了捋头发。

云飞按响门铃,开门是家中的太太,他热情地招呼云飞进屋,给他拿拖鞋,还问他过来用了多久,有没有吃早饭。先生也出来和云飞问好,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很有涵养,他让云飞在沙发上坐下,问云飞几年级了,老家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等等,还把云飞的学生证拿过去看了一下。先生将孩子叫了出来说道,“我儿子沈文哲,现在念初三,你主要教他数学和物理这两门课吧。”

“您放心,我一定尽力辅导他。”

“好的,那你去书房里给他上课吧。”

云飞和孩子聊了一会儿,又看了他的作业,便对他的大体情况了然于胸了。他仔细地给孩子讲解了教材上的知识点,一边讲还一边问他听懂了没有。孩子连连点头,云飞很高兴,一上午很快就结束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云飞显得很局促,只是吃放在自己面前盘子里的菜,还是太太让他不要客气,给他夹了好几次的菜。下午,云飞帮文哲看了作业和考卷,讲解了一下错题,文哲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还做着笔记。云飞很得意,便随意点了几道题让文哲做一下。都是才讲过的题,可是文哲要么是做错了,要么还是不会做。云飞又耐心地讲了一遍,文哲点点头像是懂了,可是仍然一做就错,这让云飞感到非常懊丧,要是自己的亲弟弟是这么个学习状态,他早就要用手钉他的脑壳了。

到了四点钟,云飞起身要回去。太太问云飞今天辅导的效果如何,云飞说文哲学习挺努力的,但是接受得比较慢。太太点点头说,“他经常说自己懂了,可是仍然没懂,同样类型的题,换一个数字就不会做了。看他这么努力,成绩就是上不去,我们大人心里也很着急。今天先到这里吧,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那我走了”,云飞出了门,长出了一口气,“这孩子可真是难办吶。”

回到学校已经六点多了,云飞吃过晚饭回到了熟悉的宿舍,这才放松下来。

“那孩子怎么样”,叶茂问道。

“一教就懂,一做就错”,云飞叹气。

“这种学生最难教了,你压根就不知道他的问题出在哪儿”,叶茂无奈地笑笑。

“他品性不坏,就是思维迟钝,还有点死脑筋。”

“那可够你受的了,聪明调皮的孩子不难教,死用功的孩子才可怕。我看呀,你这个家教费可不好挣嘞”,田野说着,便看自己的小说去了。

云飞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妈妈的手术很顺利,云飞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是他最近最最开心的事了,他又哭又笑地说,“让妈妈好好养病,我找着工作了!”

水清有时候晚上不回宿舍住,问他去哪儿了,水清支吾着说去网吧包夜了。直到有一天,田野去市区办事的时候撞见水清搂着一个女孩子逛街。她看上去很清秀,像是个同龄的女生,衣着打扮洋气又不俗艳,和水清在一起显得很登对。

田野上去打招呼,“嗨,水清,我说最近很少见你了,原来是有了相好的了。”

“这是我女朋友杨洁”,她向田野介绍,又向杨洁介绍,“这是我一个宿舍的同学田野。”

田野对水清笑道,“你的眼光可真不错,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自从田野发现了水清的秘密,水清就公开在宿舍和女朋友你侬我侬地打起电话来,甚至有时候就和女朋友在外面住了。大家一开始还起哄,后来也觉得没什么,也不会再傻傻地打电话问水清,晚上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过了几时,水清所幸租了个房子在外头,到了周末便过起了双宿双栖的生活。水清向宿舍的朋友们简单介绍过他的女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学,目前在东南师范读艺术系,主修钢琴专业,周末的时候会过来找他过二人世界。

“你可是事业爱情双丰收呀”,田野酸溜溜地说道,“寒假回家父母就给你买了房子,这会儿美人就在身边,生活中没有烦心的事,真是无与伦比的人生呀!”

“哪儿啊”,水清虽然这么说,骄傲之情却溢于言表,“我只不过是比你们早个一两年来到这种状态罢了,以后大家都会有的。对了,下周日我女朋友她们系有一场公开的演出,大家有兴趣一起去看看吗?”

田野对文艺演出这种事情是最有热情的,但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话难免会被当成是电灯泡,所以拉着叶茂和云飞一起去。叶茂对于音乐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兴趣的,而云飞呢,他在东南师范自有心中惦记的人,所以也半推半就地应允了。

“好,既然大家都去的话,我就让她给大家留票了,到时候可别放我的鸽子”,水清抄起电话就打了过去,说好了要留四张票。

田野笑了笑,“被别人围观的浪漫才是浪漫呀!”

周六晚上,云飞上完家教回来,坐在宿舍里唉声叹气。

“怎么了”,叶茂关切地问道。

“我发现这孩子跟个木头似的,学不会举一反三,同一个类型的题目,换一种形式就不会了。这不,小测验又没及格,我听见家长在小声嘀咕,‘怎么补了几次课一点用都没有’,当时我差点没委屈地哭出来。他那个理解能力,老师教了那么久都教不会,是我给他补几次课就能解决的吗,我可真是受够了。”

“受够了就别去了呗,‘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田野说道。

“我答应他父母会努力教他的,所以我一定要负责到底。”

“他们一次给你多少钱”,水清问道。

“一次一百二,不过是期末才结算给我。”

“那也算是廉价劳动力了,我看不去也罢。”

“我家可不比你家,于情于理我都要干下去的。”

第二天吃过午饭,四个人便去校门口的公交站等车去东南师范看演出。等了好一会儿,水清有点不耐烦了,就提议打车去。其他人倒没觉得,就说再等等,又过了一会儿,107路才来。云飞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买了车票,还觉得有些心疼哩!坐了两站到鼓楼站下车,再走过五百米便到了。走进剧场,时间刚刚好。

“你说艺术系的这些人,他们是来大学之前就有才艺呢,还是上了大学之后再学的”,叶茂问道。

“多半都是艺术特长生”,田野答道,“你女朋友也是吧?”

“嗯,她是从小就学习钢琴的。”

“我真羡慕城市里的孩子,从小就学这学那,长大之后多才多艺。而我呢,什么都不会,每次老师说要随机选几个人上来表演节目,心里都特别害怕。还好每次我都幸运地躲过去了,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有多尴尬呢”,云飞说道,“就连我去补课的那家人家,都给孩子请了二胡老师一对一的辅导呢。”

“嗨,要是不走艺术这条路,多半都荒废了”,田野笑了笑,“我小时候各种乐器都摸过,到现在什么都不会了。最喜欢的还是看书写作,兴趣是最重要的。”

“那也是你接触过之后才做的决定,并不是你一开始就没得选择”,叶茂纠正了田野的说法,“我看云飞倒是很有音乐的天分呢!”

“别说了,演出开始了”,水清让大家都安静下来,免得成为全场的焦点。

云飞推了推叶茂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乐器,以前没见过呢。”

“那是苏格兰风笛。”

“这声音真好听。”

“嘘,继续看吧。”

“轮到我女朋友上场了”,水清提醒了大家。

优雅的钢琴声响起,云飞感觉旋律如此熟悉,究竟是在哪里听过呢,“哦,这不是英语听力的前奏嘛,真没想到有人演奏得这么好,让我以为是录音呢。”

“这首曲子是《梦中的婚礼》,她说要在我们的婚礼上弹呢”,水清一脸幸福地自言自语道。十八岁的她就坐在哪里,他深情的目光望过去,满眼都是他们二十五岁的影子。当音乐响起的时刻,那些曾经在青春中闪光的日子不会随年华逝去,而只会在岁月的飘零中被常常记起。或许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但是记忆长存。掌声经久不息,她朝台下鞠了一躬,但她眼睛里的观众却只有水清一个人而已。

最后一个节目是三把小提琴的合奏,在演员上台的时候,田野说道,“你看,她们三个,像不像我们去看话剧那一回碰到的那三个女孩子?”

“对,就是她们”,叶茂说道,“原来她们在舞台上这么漂亮!”

云飞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心脏崩东崩东跳得厉害,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此刻,他只想默念一句,“谢谢您,万能的主!”小提琴的声音华丽而婉转,这大概是云飞有生以来最为心动的一段音乐了。相同的旋律此起彼伏,你追我赶,云飞沉浸在这美妙的音符中,眼角已经微微湿润了。这首全世界最为治愈的乐曲不仅在此刻让他热泪盈眶,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还将带给他战胜黑暗彷徨的无尽力量。从此刻开始,他牢记了这首来自天堂的乐曲——《D大调卡农》。云飞看着站在舞台中央穿着曳地长裙的她,伴随着这样圣洁的提琴声,仿佛是站在云端的天使。在谢幕的时候,云飞感到他们的目光曾经有一刻的重叠,然后又匆匆错过,像划过天空的流星一样幻灭,但这已足够让他铭记,或许短暂无瑕的美妙才最为永恒。

“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找女朋友了”,水清向大家说道。

云飞有点恋恋不舍,他还期待着和她再有一面之缘。

“走吧,怎么,你女朋友也在这里吗”,田野嫌弃云飞有点磨磨蹭蹭的。

“哦,走吧”,云飞略感遗憾地说。

“没看够吗,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叶茂笑道,“看来我刚才没有说错,你果然是对音乐很有天分,或者至少是很有兴趣呢。”

“嗯,就算是吧”,云飞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渐渐地,云飞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他一个去食堂的时候,每顿就只吃一个素菜;只有和同学一起去食堂的时候,才会再点一个半荤半素的菜。在大学食堂里,素菜不仅便宜而且量多,荤菜贵但量也不少,单从划算的角度来说性价比都挺高的;唯独半荤半素的菜,宫保鸡丁里没有几颗鸡丁,肉沫茄子里没有几粒肉沫,土豆牛腩里没有几块牛腩,运气好不好都看打饭阿姨的心情,她手里的勺子抖一抖,能让你心疼得要死,所以性价比极低。因此,云飞故意错开了与大家用餐的时间。由于家教的报酬是期末一次性付清,云飞寻思着再找一份周日的兼职。他根据校园里的小广告上又联系了一个工作,在商场里扮演动物人偶,一百元一天,包午餐,工资日结。

自从接了这个新工作之后,云飞周末两天都看不着人了,大家都劝他不用这么累的,申请助学贷款就好了。云飞却说,“助学贷款将来是要还的,欠着债在身上,就跟背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我现在好得很,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叶茂看云飞最近人都瘦了,有时躺在床上一遍遍得数口袋里的钱,真是又难受又心疼。叶茂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特殊能力,最他看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痛苦,在路上遇见办丧事的,他都要躲着走,不是为了躲避晦气,就是看不得孝子贤孙们的眼泪。

可是云飞自己并不是那么介意,他甚至借此机会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当他穿上大熊人偶的衣服之后,他旋而进入了一个活泼奔放的角色当中。他向来来往往的顾客发传单,与他们合影,逗小朋友玩,在这套装扮的掩护之下,他活出了另一个自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对陌生人能这么热情,能摆出很多可爱的拍照姿势,可以大大方方地和姑娘们搂搂抱抱。他心里在想,这是多么开心的工作啊!原来我内心的深处有一个热情洋溢的小伙子,他是那么渴望自由和恋爱!下班之后,他有点恋恋不舍地脱下工作服,他又要做回生活中的自己,生活中那个不开心的自己了。卸下伪装的他,连呼吸都变得压抑起来,所有的烦恼瞬间扑面而来。

说不上是忽然之间,还是冥冥中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有些人注定会相遇。他在商场里扮演大熊玩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没错,真的是她。魏莱一个人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什么人。这一次,云飞来不及去感谢上帝,他跑到她面前,慌慌张张地递上了一张广告单。

“谢谢你”,她笑着接过去,匆匆瞥了一眼,就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云飞并不意外,很多顾客都是这样做的,只是现在,他找不到什么理由再赖在她的面前不走了。他退到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她,使自己在她面前不显得那么突兀。她染了头发,穿着牛仔裤,黄色的Polo衫,青春的活力让空气都活跃起来。她没有察觉云飞在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手机。云飞的身后有一个人向她走去,她看见他,不仅嘴角在笑,连眼睛里都充满了神采,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热切的喜爱。云飞的心咚咚在跳,虽然他时常幻想,但是他也知道他是没机会和她在一起的。然而理想在现实面前崩塌的场景太残酷了,他的背上是汗,手心里是汗,连头发里都渗出汗来。他转身要走,却被人轻轻一拉。

“能不能跟你合一张影呢”,她问道。

云飞没有说话,如果出声的话会掩饰不住呜咽,他努力地点点头,幅度很大,配合玩偶微笑的表情显得非常可爱。她挽住他,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向着镜头微笑,云飞却忍不住流下泪来。他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女孩儿,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啦!他的一切念想都是空虚的,无用的,一文不值的,她的青春不属于他。云飞无力面对眼前的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最真诚最热烈的感情都奉献给了她,却还要承受她带来的伤害,太不公平了。可是他既不能禁止自己的痛苦,又不能迁怒于她,因为她一点儿过错都没有,难道说美丽和热情也算是罪恶吗?不是,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不切实际的欲望罢了,而显然此刻云飞还不能自知自愈。他天真地以为这种痛苦会萦绕终身,但这显然是他过于低估了时间的能力。那些当时我们以为惊天动地的感情,无一不会变成后来仅止轻描淡写的小事。回望峥嵘岁月时那种云淡风轻的心情,就好像是在回想昨天晚饭吃的是什么菜一样。

云飞回到学校,看到宿舍楼的大门口黑板上有一则告示:通报批评,三单元二楼xxx同学私自带女朋友到宿舍过夜,违反学校宿舍管理规范,给与严重警告处分。云飞看了很不开心,他心想:哪怕去宾馆开个房呢,到底要不要脸了。他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心里还在想白天的事情,坐在下面的三个人还在激烈讨论着。

“看到黑板上的通报批评了没有,真是笑死我了”,田野说道。

“又不是每个人都是水老板那样既有钱又好面子”,叶茂说道,“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我坐这一句话都没说,忽然就躺枪了”,水清笑了笑。

“嗨,说真的”,田野小声问道,“你们上床了没有?”

“滚滚滚,这该是你问的吗”,水清背过身去。

“说说看,是什么感觉”,田野不依不饶。

“你自己去找一个就是了,干嘛来问我”,水清把他推开。

“说说嘛”,田野又问,“你女朋友那么好看,爽死了吧?”

“告诉你”,水清意味深长地说道,“再好看的女人,时间一长都没感觉了。听过一句话没,‘每一个你想上的女神背后,都有一个上她上到想吐的男人’。”

“我X,真是精辟啊”,田野一拍叶茂,“听到没,这就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叶茂本来只是想逗水清开心一下,现在讨论的话题着实让他有点尴尬,他没搭理田野,转身打了个哈欠说,“困了,我去洗漱了。”

叶茂走到厕所,发现牙膏没了,就拿起云飞的牙膏挤了一段,顺便向床上的云飞喊了一句,“云飞,我拿你牙膏用用!”

云飞没有答话,却翻了个身把头向着墙壁。叶茂感觉有点不对劲,趴在云飞的床沿上看了看,关切地说道,“云飞你怎么啦,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云飞哽咽道,“没怎么”,就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叶茂问道。

“不是。”

“那是不是最近钱不够用了,咱们给你凑凑”,水清问道。

“不用。”

“那你是有什么伤心事吗,说出来我们帮你解决呀”,田野问道。

“没有,我自己慢慢就好了。”

“你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别一个人憋在心里”,田野又说。

“没事,我就是最近累了,关灯吧,我想睡觉了。”

叶茂关了灯,他们不再说话,宿舍里静悄悄的。在这谜一样的黑夜里,埋葬着少年最难以释怀的心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家发现云飞没什么异样就都安心了。云飞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更加忙碌,周一到周五不是上课就是在图书馆,周末忙得不见人影,晚上甚至都要去教室自习。他说大一结束的时候要参加转系考试,“听说二十一世界是生物的世纪,我想要转系”,他对叶茂说,“有时间帮我补习一下高数吧。”

“哦,好”,叶茂答应下来,又接着问道,“可是学生物现在并不很好找工作。”

“我要努力成为最优秀的。”

“靠努力是不可能成为最优秀的。”

“那要看有多努力。”

叶茂不想再与云飞争辩,“祝你好运!”

云飞周六去做家教,沈文哲正好把其中考试的试卷带了回来,数学又不及格。云飞耐心地给他讲解完试卷,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刚要出门,却被文哲的爸爸叫住了。爸爸让文哲在房间里写作业,和云飞在客厅里坐下谈心。

“云飞,你来了有两个月了。我看你很尽力,可是文哲的成绩一直都上不去。之前我们家也请过大学生来做家教,一直都没什么用。所以我想以后还是让他周末去老师家上课吧,这样可能提高得快一点”,说着他把一个信封递给云飞,“这是你的工资,咱们的补习就到此为止吧。”

云飞接过来,他握着信封咽了一下口水,里面的钱不少,但是他还是把钱放到了桌上说道,“叔叔,我来做家教确实是为了挣钱,不瞒您说,我也很缺钱。但是我的补习没有起到效果,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这钱我不能要”,说着,拿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去。在回学校的路上,他突然干呕了起来,把身边的人吓得慌忙离开了座位。但是他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他的心里实在是太苦了。

过了一周,辅导员找到云飞,把一个信封递给他说,“孩子的家长跟学校负责做家教的同学打听到了你,他托我把钱转交给你。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谢谢你”,云飞接过钱,“如果可以,代我向孩子的家长说声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觉得内疚,只要你用心了就好。”

云飞躲在宿舍哭了一下午,他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世上还是好人多呀,以后可全得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