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年轻皇帝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他起初只是侧靠在雕着飞龙的床沿上,用俯视的姿态看着那两个打断内侍说话的终南山道士,想用这种方式给对方一点压力——这是跟他皇祖学的,每当有大臣或地方军使提出与他相左的意见的时候,宪宗皇帝听罢总是不多言语,取而代之的是用这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迫使那些臣子就范。在年轻皇帝看来,只要皇祖用这种姿态,阶下臣子无不会在短时间内便乖乖就范。但他显然太过单纯,也太低估了终南山的态度。他哪里想到这两个道士非但没有低下目光表示顺从,反而目光灼灼的与皇帝无声的对抗起来,神态坚定而自信。
这是一场无声的角力。
皇帝的眼睛慢慢睁大,身子坐直,继而前倾。显然,年轻人希望用愤怒重申自己的威信,但他终究还是失望了。这两个道士似乎并不是很怕来自于皇帝的愤怒,只是继续迎着皇帝的目光。皇帝因愤怒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旋即打算一拂袖子,起身准备离去。谁知刚一站起来,就听见那位稍长的道士厉声呼呵道:
“圣上难道要弃天下于不顾么!”
听及此语,在场诸人皆是脸色一变。旁从内侍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煞白,典值宫禁的将军差点腿一软没直接跪下去。
在场诸人这般反应是正常的,毕竟被终南山这般指责,往往对应的潜台词就是皇帝当的不称职。国朝历史上几乎每一位皇帝都被终南山这般指责过,而每每之后便有牵动国运的大事发生。比较有名的一次是玄宗自恃其功业宏大,把当时终南山的严厉指摘当了耳旁风,结果不出三年,帝国首都便被东北的羯人占了去。太宗皇帝晚年也忽略了这样的警告,他当时一意经略辽东,妄图混一中国,结果却被高丽人打的铩羽而归。而这次轮到年轻皇帝了。
大殿上的空气在一瞬之间好似凝固了一般,在这窒息的一刻,最先涌入内侍和将军脑海中的念头是年轻的皇帝会被这句话刺激的龙颜大怒,万一年轻人恶向胆边生,一气之下就要拿这两个道士开刀,那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而他们也将会成为这般历史之变的罪人,罪无可赦。可年轻的皇帝却有不同的想法,他听到这句严厉的指控后只是有一瞬间的冲冠怒意,便很快冷静了下来。因为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比“不敬”更多的东西。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更漏一息一息跳动的滴答声,间或有风雪掀起厚重门帘,发出“呼呼”的风声。
沉默半晌,年轻的皇帝缓慢而阴沉的说道:“师叔何出此言呢?”
道士见皇帝一瞬便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也听到了年轻皇帝的那句尊称,便不再多作姿态,脱口便是一句谶语:“七星出,天下乱。”
七星出,天下乱!听到这六字谶语,年轻皇帝沉默良久,随即屏退了内侍和在场值守。抬了抬手,示意终南山道士接着说。
“师尊近日观天象,见昊空之上三日并出,长虹贯之,七星浮其上。”
“此象何解?”
“三日并处,诸王兴兵。长虹贯日,天子见迫。”道士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是师尊在我二人临行前给的解语。三日上浮七星,师尊亦不解。只道方今天下,野有遗贤。其人或可为陛下解局。”
“朕当然知道七星乃贤人,但七星现在何处,朕如何知晓?道尊又说国有贼,要朕降旨除贼,贼又在何处?”皇帝不满的说。
“七星在三日之上,至于国有贼,七星出,国则有贼。”
“什么?”
“师尊未明言,须陛下自行考量。”
“你这厮!……”这句话让年轻的皇帝气的够呛。他本来经过了短暂的考虑,就想着顺了终南山的意思行事便是,也不至于有什么坏处。结果这群牛鼻子道士骂完他就想跑,丢下了两句有模有样,又里外说不通的解语。说了一大通话,等若是兜了一个大圈子,给他这皇帝圈在里面。从小学习帝王术的年轻皇帝哪里不晓得这“七星出,天下乱”谶语的正解应是“天下乱,七星出”,意思是“天下将乱之时,会有七星出世辅弼乱局”。终南山说天下将乱、国有贼、七星出,只是这乱在何处、贼在何处、七星又在何处则是一概不知,只说让他自行考量。此番行径像极了那些只会舞文弄墨臧否朝政而不提出如何改掉他们口中的“积弊”,而休提亲自投身匡正“积弊”的酸腐书生,这教皇帝怎能不气?
“朕晓得了,师叔请回吧。”年轻的皇帝最终还是控制住了怒火,礼貌的对道士下达了逐客令。
两个道士也不言语,简单的颔首之后便快步向终南山的风雪走去。留下年轻皇帝一个人在紫宸殿内,烛火忽闪,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