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妹妹。身为姐姐的应该在为人处事上做个表率,对我刚刚那些激动的言论,希望你可不要学了去。”希格莱特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她后退几步,牵过来一个小椅子,坐在她妹妹的身边。小女孩没有表现出排斥,只是自顾自地吹奏着笛子,柔和美丽的乐声围绕四周,让人浮想联翩。
“第一拓荒者,你是否还记得你的遭遇?就是从光荣的拓荒者沦为酒屋的阶下囚的经过。”
酒保直起身,满脸都是疲惫和无奈,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你不要逼我去回想那些事情,还有,我完全无法认同第一拓荒者这个身份。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喊我,我绝对不会再回应你的任何一句话。”
“没关系。”希格莱特嗤笑着,“你想不起来,我可以帮你回想——经受常人无法想象的苦痛和灾祸,是每一位拓荒者逃脱不了的宿命,你也不例外。对于第二拓荒者,被他热爱的万梦抛弃,忍痛舍弃全部他在万梦中的记忆和挂念,从千叶之底强行遁出,这是他的不易;而对于你,酒保,你选择了留下来,或者说你根本没得选择!在作为拓荒者的时日里,你受到自己好奇心的驱使,鬼使神差地去触碰万梦最深层的秘密,结果遭到了‘他’的报复,受到了永无休止的惩罚,在这个狭小的木屋里永无出头之日……”
“够了,别说了。”酒保的脸紧贴着吧台,双手抱紧着后脑勺。
“……你为什么不否认她,卖酒的?喂,你至少反驳她两句啊!”
“没有任何可以否认的,云游客。”希格莱特指了指那本书,“那上面记得一清二楚,白纸黑字。嘴面上的争辩可远没有纸面上来的有力。更何况……他潜意识里是完全不排斥这些说法的,至于他什么时候接受,那就看他什么时候有勇气把书看完。”
斯默克听罢,趁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将书夺过来牢牢抱紧在怀里。
“那你就别看了,卖酒的!”他嚷嚷道,“这又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看了只会让人难受。不看也罢!你就是卖酒的,自从我认识你,你就一直是这个身份,在这个万梦里面绝大多数人眼中,你也就是这个身份,那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只要我在这儿,这书就由我保管了。你!你可别指望再多看一眼了啊!……”
“斯默克!”
“这个笨蛋真是蠢得可爱。”希格莱特一脸嘲弄的神情。“放弃吧,云游客。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迟早会认同自己第一拓荒者的身份,只有他心甘情愿变成过去的自己,他才能真正看明白关于自己和万梦的事情——这不也是你们一直希望的么?”
“把书给我,斯默克,老兄。”酒保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给我吧。”
希格莱特心满意足地说:“拓荒者只会遭受各种不幸,永远也别想获得心仪的安宁。”
……
小女孩坐在地板上,对着无名吹奏笛子。从中飘荡的旋律和之前又有不同,像是一个人饱受相思之苦,在不停地悲泣和哭诉。她闭着眼,脸上一如既往地沉静,似乎从来不会和乐声共情一般,少年倒是被乐声强烈感染,皱紧着眉头,嘴角蠕动个不停。
“这首曲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妹妹?”
一曲终了,小女孩才回答:“是千叶之花教给我的。”
斯默克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着小女孩的侧脸,“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亦心。”
“我想起来了!我跟着你到过花岸,你是那个……对着各种花儿吹笛子的人!”斯默克兴奋地喊道,”你当时是去做什么来着……你去找一朵向日花?我见过你跟花花草草说话,它们好像能听懂你的笛音什么的。虽然后来我就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亦心的大眼睛眨了眨:“你有跟踪我?”
“偶然,偶然。”斯默克连忙摆手,“只是恰好我也要去花岸而已。但是你的音乐……很神奇,确实很神奇,超出我的想象力。就好像你能通过笛子跟花花草草交流一样。”
一直一言不发的眼镜男突然复活过来,两眼放光。他突然撑起身体,伸手要去抢吧台一边的书。根本没人想要阻止他,可他用力过猛,竟一脚蹬翻身下的椅子,正面朝下摔了个正着。他顾不上疼,挣扎着抓过书,开始疯狂地翻起书页。
“……找到了。”他大口喘着气,差一点就要狂喜而晕过去,“我明白了,我知道你是谁了!书上的记录果然一点没错!”
希格莱特眯起双眼,右手伸进衣兜。亦心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他。
“《呓语》里提到了,大家公认的有四位拓荒者,分别以他们不同的方式适应和影响着万梦……‘以自己独特的思想理解万梦,以自己专属的方式聆听万梦,以自己孤独的行动影响万梦’,感谢斯默克老兄,我终于理解了这几句话的意思!而且,我也终于知道了……”
他三两步跨上去,跪在地面上,伸手想要抚摸亦心的脸。
“你告诉我……不,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你其实是孤身一人对不对?小姑娘,希格莱特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姐姐!你其实是……”
希格莱特掏出匕首利落地刺向眼镜男的后颈。
“啪”!
轰隆一声,眼镜男滚向角落里,吓得瘫软过去。就在刚刚,死亡距离他只有两寸之远。斯默克的有力大手死死扼住了希格莱特的手腕,怒目圆睁,任凭她怎么用力也不动分毫。
“给我放手。”希格莱特狞笑着,“不然你就是第二个。”
斯默克一句话也不说,手上的力道再加大几分,硬生生让对方的手失了力。啪嗒一声,匕首掉在地上,斯默克率先一脚踩住。
“我知道你的死穴是什么,云游客。这件事与你无关,不要多管闲事!”
“你动一下试试。”斯默克非常冷静。
直到亦心轻轻拉了拉希格莱特的衣角,她才松懈下来,突然的紧张和泄力让她不自由地后退几步,肩膀猛地撞在身后的墙上,脸色憋得发紫。即便如此,她的双眼仍然像蛇一样盯着眼镜男,好像下一秒就会不顾一切地发起攻击。斯默克赶紧去查看眼镜男的状况,经此惊吓,眼镜男只觉得阵阵恶心,身体产生的应激反应使他一时难以适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酒保讶异。“眼镜先生?”
“我没想到……你真的敢当着这群人的面动手,小姐。”眼镜男的额头止不住出汗。
“我应该告诉过你不应该做什么。”
“随便,但我已经履行了我们两人的约定,咱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小姐。”眼镜男笑道,“你别想对我有什么限制。当然我也知道了你保守的秘密,现在我肯定要说出来,你拦不住我。”
希格莱特只觉得气血上涌,快要从她的鼻和口中喷出来。
“没关系,姐姐。”亦心轻轻抚摸着希格莱特的头发,“纸是包不住火的,让他说吧,姐姐。这样你也会好受一点。”她的双手小心地捋着头发,清理着上面沾的灰尘。希格莱特抱过妹妹的头,抵在自己的额头上,一阵温热传来。
“亦心,我不能……那样只会给你惹上更多麻烦。”
“让他说吧,姐姐。即使他不说,迟早有一天我也会主动承认的。”
眼镜男清了清嗓子,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书上记载的第三拓荒者,就是这个小姑娘。她和自己的笛子一起游历万梦,能够通过笛子传达自己的心声,根据万梦万物对乐声的回应她也能听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她用自己谱的曲子安抚着万梦的生灵,据说她吹奏的乐声,能让迷雾消散、让大地平静、让花儿开放得更鲜艳美丽……”
“这就是第一拓荒者有关我的记录吗?”亦心小声问道。
“是的。他本人并没有亲自见过你,但在各处游历时见识过你留下的痕迹。倒是第二拓荒者……他对你很是好奇,曾经有意追随过你的路线,最近的一次甚至听到过你吹奏的声音……”
“那这倒是跟我有点像。”斯默克撇了撇嘴。
“希格莱特小姐,你对那么多事都有深刻的见解,想来也是从第三拓荒者那里听到的吧?”眼镜男问道。
“是,那又怎么样?“
眼镜男笑笑,“不怎么样,只是进一步坐实了酒保先生作为第一拓荒者的身份。”
酒保看着小女孩,小女孩看着酒保,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不能打扰两人。酒保竭力想要从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些信息,他迫切想知道,眼前的这个和过去的他同时存在、和现在的他也同时存在的同辈人,在孤独的旅程中终于遇到了她的同辈人时,她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的,她对于酒保这个同辈人的认知和看法是什么样子的。酒保对她全无印象,所以希望她能有所吐露,哪怕是一两句话也好,酒保就能找到连接过去的桥梁,找到一丝可笑的依附感和归属感。令他失望的是,小女孩的眼中只有陌生,这表示她是真的第一次见到自己。
如果她也失忆了呢?
毫无由头的奇怪想法让自己不齿。
“别打我妹妹的主意了,第一拓荒者。”希格莱特没好气的说,“还是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吧。拓荒者的路比一般人要狭窄得多,不幸的遭遇贯穿始终,你就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吧。”
“像极了小孩子赌气。“酒保用嘲笑回敬。
“你随意。”希格莱特并没有因此发怒,“但是我要给你一个劝告——不,是对你们所有人的劝告。是关于我妹妹的事,关于她是拓荒者的事,你们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也不要趁机去问她自己,明白了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交易可从来都是双向的。”眼镜男说道。出乎他的意料,希格莱特并未对此提出异议。她左顾右盼一阵,径直走到无名跟前,附身在他耳畔说了什么。无名立刻精神起来,双眼充满了不可思议。众人正感到疑惑,她又走到斯默克身边,照着他腰间狠狠挥了一掌。
“干什么,你!”斯默克疼得龇牙咧嘴。
“好了,有什么事去问那个少年,帮你们一个小忙,希望你们也遵守我的要求。”希格莱特说罢,牵起亦心的手就要往外走。
“站住,希格莱特。”酒保突然发话,“容我多问一句,你出去之后还会继续做杀人的勾当吗?”
“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那么严重的词。”希格莱特连头都不回,“第一,我做的事只是想办法将滞留在万梦中的人送走;第二,我现在不需要这么做了,我的心告诉我,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着我。”
“不管你做什么,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别怪我们继续和你作对。”
希格莱特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身陷囹圄的拓荒者,不指望他能看清事态。”
两人本来就要离开,亦心突然对希格莱特说了些什么,使她又掉头快步走来,斯默克下意识挡在她面前。
“让开,笨蛋。我妹妹还想喝饮料。”希格莱特满脸都是嫌弃,“她说你们这里有点冷,想点一份什么来着?……‘朝日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