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暮春月下,轩辕尘所处的院落—“听松院”静得像浸在水里的玉。
轩辕泣立在墙外,望着院内亮着的西窗。窗纸上投着个歪歪扭扭的影子,时而抬手翻动书页,时而托腮对着棋盘发呆。棋盘上的棋子摆成古怪阵型,像是用某种古书推演的剑招。
“族长站在这儿多久了?”
一声富有磁性的青年男声从头顶传来,他斜倚在院墙上,手里转着片桃花,身后背着的古剑在月光下泛着幽蓝。他望着西窗下那个伏在案头的身影,见少年忽然伸手接住只飞进窗的萤火虫,小心翼翼放进枕边的琉璃瓶里。
轩辕泣收回目光,袖中原气轻轻抚落肩头的桃花:“你来了,怀剑……”他顿了顿,看着院落中间那被风吹响的秋千——那是小青说为了帮三少爷排忧解难执意要装的,却从未见轩辕尘荡过,相反小青倒是荡得很欢,“他房里的灯,总是亥时三刻才灭。”
怀剑面不改色,指尖桃花化作流光,穿过窗纸钻进琉璃瓶,惊得萤火虫振翅乱飞。西窗后的影子动了动,传来少年惊奇的声音。怀剑道:“小公子倒是养了好手段,能让后山的萤火虫夜夜来听他念书。”
“那是他母亲用百花露喂了萤火虫三个月的成果。”轩辕泣望着琉璃瓶忽明忽暗的微光,想起任意每日清晨去采集朝露的身影,“怀剑,你可知他为何突然开始对下棋感兴趣了吗?”
怀剑余光瞥了一眼西窗:“估计是小青那丫头说你喜欢下棋,你虽然几个月都不去看一次三少爷,但是每隔三日都有小紫来向你禀报三少爷的近况。他是想通过学你喜欢下的棋来吸引你的关注?”
“嗯。”轩辕泣声音有几丝淡淡的凉意,“他在算,算我何时会像对待族中子弟那样,对他说出‘勤修术法,光耀门楣’。可我偏要让他以为…我连他房里有几架书、爱用狼毫还是羊毫都不清楚。”
怀剑叹息一声:“你叫我来,是我给你的助三少爷破禁制的桃枝纹玉佩已经被某种方式让他拿到手了吧?”
轩辕泣闻言看了一眼怀剑:“是的,我让小紫故意掉落这个玉佩让他捡到,这个玉佩上有你的精神力会引导他去突破禁制,迈入修炼门槛。刚刚小紫已经通过秘法远距离传音给我了。他破了禁制,便能根据这些天的小青小紫给他讲的鬼故事暗示去往后山,加上玉佩的指引,如此便会看见后山桃林的引路‘灯火’。”
“我知道你现在才考虑好让他入门修炼,是还在观望仙教的动作。但你也知道你太小心了,仙教就派人来暗杀过一次。那个拿刀人见到我刀都拿不稳了,这么多年没有动作了,也许仙教早就不在意了。”怀剑看着少年忽然吹灭烛火,黑暗中唯有琉璃瓶萤蓝流转,像极了他当年独闯险境时,眼中倒映的万盏鬼灯,“还有你为何这些年故意疏远他?”
“因为我是族长。”轩辕泣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阵桃花香飘了过来,“而他是……不该出现在棋盘里的棋子,我不想他对我抱有太多的感情。”最后三字几乎是从齿间碾出,惊飞了檐角俩只宿鸟。
“夫君,怀剑也在这儿呀。”柔和灯笼光晕里,走出位美妇人,眼梢笑意轻晃,“看来夫君是想通啦,要让尘儿启修咯。”
“嗯,意儿怎会来。”轩辕泣转身,目光恰好撞上任意,眸底柔波漾开。
“尘儿之前日日要我讲这世间模样,如今瞧着,今日不用讲啦,往后许是也用不着咯。”任意早知轩辕泣对轩辕尘修炼的安排,见他与怀剑在此,瞬间明了究竟。
莲步轻移,她凑到轩辕泣身旁,手搭其前臂,指尖悄然寻到肘弯嫩肉,狠狠掐下:“夫君今儿个难得来,也不进去瞅瞅尘儿。先前每次来,不过同尘儿潦潦数语,孩子盼着亲近,你倒总端着距离。只盼你这安排,真能护尘儿躲开纷扰哟。”笑声脆若风铃,掐人力道又重几分。
轩辕泣神色微僵,赶忙应道:“行了,走吧,他也该寻自己的道了。”说罢,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似想藏起那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
几分钟后,屋内。
轩辕尘把玩着发烫的玉佩,眼睛亮晶晶的:“捡到宝啦!还会发光!”嘴角都要咧到耳根,藏不住的兴奋。
他看向西窗,把玉佩往窗沿一贴,指尖涌过温热的劲儿,喃喃道:“果然,禁制弱点在这儿——嘿,难不倒我!”话落,那层透明禁制“咔”地碎成荧光渣,像被戳破的发光泡泡。
推开那扇从前死活推不开的西窗,他猫着腰翻出去,活脱脱一只偷跑的小狸猫。因为禁制锁着宅子,他以前连窗后都到不了,只能透过窗户,看见一条歪歪扭扭的上坡路,飘在夜里的雾气里。每到晚上,坡上会有萤火虫飘来,他就把这些小光点抓进琉璃瓶,当它们是串门的小伙伴。对窗后的好奇,终于在今晚憋不住,要去闯一闯。
“偷偷溜出去,肯定没人发现!”他给自己打气,小拳头轻轻晃了晃,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顽童架势。
刚翻出去,远处突然飘起淡淡荧光,像专门给他指路的小灯笼。轩辕尘咧嘴笑:“看我找到萤火虫老窝!”顺着光走,脚步又轻又慢,走几步还低头看地面——不是怕摔,是怕弄脏衣服,回头被小紫念叨到耳朵起茧。
走着走着,步子不自觉变快。瞅眼手心玉佩,桃枝纹泛着粉光,像藏了小秘密。再抬头,猛地撞见一汪淡蓝色的小湖,湖边桃花也泛着粉,花瓣光和玉佩纹路晃啊晃,美得像把梦里的画掰碎了撒进来。
“哇——”轩辕尘嘴巴张成小圈,眼睛里全是湖光花色,“这就是萤火虫的家?也太好看了吧!”
顺着湖往上看,漫山遍野的桃花像粉色的浪,没完没了地往天上涌。他揉了揉眼,确定不是做梦,笑得腮帮子酸:“小青没骗我!真有四季开花还发光的桃树!”
正发呆呢,夜风裹着桃花香扑到脸上,他手忙脚乱接住片花瓣,软乎乎的触感从指尖爬上来,把少年那股子闯劲,烘得更热乎了。
“什么人?”
一道声音骤然钻进脑海,听不出方位、辨不清强弱远近,却清晰得像有人在耳畔低语。
轩辕尘猛地抬头,就见桃枝间悬着道白衣身影。朦胧光晕里,那人侧脸轮廓分明,清俊得像是从月光里裁出来的。
他压根没想到萤火虫栖息处会撞见旁人,慌忙行出身教的礼数,躬身揖拜:“前辈安好!晚辈无心惊扰,不过途经此地,还望前辈海涵。”
偷瞄一眼,少年心底犯起嘀咕:这白衣人长发垂落,竟能稳稳立在桃枝上,难不成是掌管流萤的仙人?对,定是萤光之神!
“你是谁?”白衣人眼皮都没抬,声线似浸了霜雪。
轩辕尘忙不迭答:“回禀尊贵的萤神……您名讳太长,晚辈斗胆称您‘萤神’了。晚辈住在山脚宅院,唤作轩辕尘……那个……萤神您……”语气里满是诚惶诚恐的恭敬。
白衣人嘴角微抽,只冷冷吐出个字:“说。”
轩辕尘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敢问这处奇景,可是前辈手笔?”
白衣人微蹙眉头,明白他说的是满目光景,淡淡应了声:“是。”
“哇!那前辈定是神通广大!求您教晚辈修炼!”话落,不等回应,少年“噗通”跪地,动作干脆得像早就演练过。
白衣人暗忖:这小子倒会抢话……正琢磨着怎么引他修行,他倒先跪上了。
“你为何想修炼?”白衣人问。
轩辕尘愣住,眸光忽明忽暗,良久才缓缓开口:“实不相瞒,晚辈是山下轩辕府子弟……教书先生说我天生原脉残缺,五大原力只觉醒了最弱的精神力。可晚辈想变强!小紫说过,等我长大,定会厉害起来,到时想去哪就去哪,再没什么能困住我……”
“你想要的是自由?”白衣人已从树上跃下,立在湖岸对面,衣袂随夜风轻摆。
“自由……”轩辕尘瞳孔骤缩,睫毛不住颤动。他对这词的印象,还停留在教书先生讲的“鸟儿游天际、鱼儿戏沧海”,那时他望着窗外,不知多羡慕那些无拘无束的生灵。
“对!是自由!”少年重重点头,额间碎发跟着轻晃,像把“向往”二字,狠狠钉进了夜色里。
白衣人望着他眼底的光,沉默片刻,忽道:“你可知,修炼之途,步步难登?”
轩辕尘仰起脸,声音脆得像碎玉:“晚辈不怕!就算原脉残缺,就算只有精神力……只要能变强,能去更远的地方,刀山火海我也闯!”
“呵……倒有几分莽劲。”白衣人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可你连‘自由’究竟是什么,都没悟透,就算学了修行法门,也不过是换个笼子困自己。”
轩辕尘愣住,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茫然望着湖面倒影:“那……自由该怎么悟?”
白衣人缓步走近,衣摆扫过沾露的草叶:“你看这流萤。”抬手间,几点荧光聚在掌心,“它们夜里发光引路,白日藏于花叶,看似随性,实则守着天地时序。真正的自由,从不是无拘无束,而是看清规则后,仍能守住想走的路。”
少年眨眨眼,似懂非懂,却把这话牢牢记在心底。
白衣人忽而垂眸,指尖轻点他眉心:“你天生精神力敏锐,能听见常人听不到的声,能触到常人摸不着的界……这是天赐的‘窗’,也是修炼的‘门’。”
轩辕尘只觉眉心一热,无数光点在脑海里炸开,惊得他踉跄后退:“前、前辈……这是?”
“我教你凝‘神思’。”白衣人语气平淡,“若连自己的精神力都控不住,谈何自由?”
“凝……神思?”轩辕尘慌忙稳住心神,按照白衣人指尖流转的光影指引,试着将四散的精神力收拢。
夜色渐深,湖面波光与漫天流萤交织,少年笨拙又执着地尝试,白衣人静静立在一旁,偶尔出声点拨——这方被荧光浸透的天地里,一场关于“自由”与“修炼”的缘,悄然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