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高总兵请再勇敢一次

徐州大都督府。

众人坐定以后,朱由崧便将与路振飞商议的计划一五一十告知高杰。

高杰眉头紧皱,轻拍着座椅:

“殿下是说,路大人想让我立刻西进攻略归德?

“可是胡茂祯刚刚从各处驻地抽调了五千精锐南下淮安,这为路大人所知。

“眼下我士卒疲敝,人困马乏,还未修整完毕,攻城略地谈何容易?”

祁彪佳抚须不语,良久才起身拱手言道:

“福王殿下,砀山、萧县两地的辎重目前刚刚运来六成。

“我等还分出一些人手继续轮输转运,眼下徐州城中仅余两千士卒。

“而且这些士卒也并非惯战老兵,只恐战力不足啊。”

朱由崧摇了摇头:

“二位兵马羸弱,自是不假。

“可是汝等知道如今河南闯军兵力几何,又如何配置?”

高杰和祁彪佳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审敌虚实而趋其危。

“路大人自二月末便派遣多路人马,将河南各地的闯军底细探查清楚了。”

高杰和祁彪佳同时瞪大了眼睛望向了朱由崧。

“如今怀庆、彰德附近有刘汝魁驻扎,兵力不足一万。

“汝宁以南则有袁宗第、刘体纯约两万人。

“归德、开封等地,闯军已经无力消化,仅派官员名义上接管而已。

“执掌当地行政的,多是我大明故吏,王师一到,便会立即反正归制。”

朱由崧慷慨言罢,细细回忆起了此时的天下大势。

自崇祯十七年三月开始,到清军多铎部大举南下为止。

豫东南和鲁南都处在权力真空期。

无论是闯军还是朝廷的军队,亦或是刚刚入关攻略的清军,都没能真正意义上占据这部分地盘。

历史上南明军队毫无进取之心,生怕拿下苏鲁豫皖四省交界之地便会与闯军、清军的势力范围接壤,因此都不敢北上,只图南下。

四镇的蠢货在听闻顺天城破、崇祯身死的消息以后,不但放弃现有的防线,甚至连凤阳和淮安两大重镇都不要了。

居然争相率军南奔扬州,可谓狼奔豕突,不成体统。

与南明类似,闯军在鲁豫交界的统治基础也比较薄弱。

无论是地理上还是政策上,李自成步子都迈得太大。

他的政策得不到各地地主、士绅、官僚的拥护。

许多大明府镇的士绅在投降李自成之后,发现日子过的更差,还不如在大明治下,于是便蠢蠢欲动,密谋起事。

李自成的防区设置亦大不合理,其将过多嫡系兵力用来吓阻、盯防湖北的左良玉部。

荆州之地的白旺有六七万人之众,离左良玉最近的襄阳附近还有路应标的万余人马。

今年年初大举东征顺天之际,李自成还派遣了心腹袁宗第、刘体纯率万余人南下援助白旺。

李自成年轻时与左良玉数次交手,互有胜负,这令他高估了左良玉的战斗意志,生怕盘踞武昌的左良玉挥师北进,打乱他覆灭明廷的战略。

但是李闯王不知道的是,前些年的对手,早已经不配跟自己相提并论了,也根本不值得他这样用心。

清军入关后,也没能马上掌管鲁、豫,这是因为八旗诸将忙着追歼李自成的大顺政权,顾不上彻底消化中原府镇。

如今河南归德府的防守力量空空如也,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进取机会。

可惜素来桀骜的高总兵对于这个扩大地盘的机会却投鼠忌器。

这大明还有救吗?

思及此处,朱由崧莫名感到有些悲哀,不由长叹了几口气。

高杰两手揉了揉面门,又捂着眼睛沉思良久,这才勉为其难地憋出了几个字:

“袁宗第是闯贼五营主力之一,着实有点难对付......

“就算他眼下是镇守汝宁,可万一他回师归德,如何抵挡呀......”

高杰就差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末将实在害怕啊!”

李自成在崇祯十六年攻克襄阳以后,将手下的核心力量分为五营,设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

袁宗第为右营的制将军,长期自领兵马独当一面,与李自成协同作战,确实是一员悍将。

他麾下援助白旺的兵马,更是闯军队伍核心中的核心。

高杰在李自成手下干过,又被李自成亲自按在地上摩擦过。

因此,他心知肚明,凭现在自己手中这点人马,根本不是袁宗第的对手。

朱由崧本以为高杰颇为强横,想必是拍着胸脯接下这个攻击任务。

没想到高杰的回答却如此软怂,朱由崧顿感无语,咳嗽了几声,幽幽道:

“这样说来,徐州确实难以筹措力量展开进攻。

“高总兵不妨继续整顿内务,安顿好沛、萧等地的人马。

“孤去找路大人再要一支军队,亲自率军去打,高总兵坐镇徐州便是。”

又是难以筹措力量、又是要我整顿内务、又是要亲自率军。

高杰听到朱由崧这几句揶揄,脸色极其难堪,既丢人又恼火,赶忙看向了自己的智囊祁彪佳,求助的眼神恳切至极。

祁彪佳到底是个厚道人,他右手在空中向下按了几下,示意高杰稍安勿躁,随后起身在厅中缓缓踱了几步,拱手言道:

“北疆态势危如累卵,燕山渤海有倒悬之急,陛下和太子南狩,恐怕是迟早的事。

“若陛下南下,则势必定鼎南都应天。

“彼时,山东、河南则必为江南臂翼,进可以恢复顺天,退可以扼守两淮。

“权且思量,到那时......”

祁彪佳的话题颇为敏感,因此他神态有些犹豫,但是转念一想,眼前都是自己人,他也便继续说了下去:

“朝廷最佳的选择,当是于山东置一大藩镇,以图北定山河;

“于河南再设另一大藩,以平秦晋关中......”

说到这里,连金声桓、庄子固都明白祁彪佳是什么意思了。

要是高杰真进军河南,下一个河南王便极有可能是他。

朱由崧对祁彪佳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祁彪佳的想法与史上南明诸多有识之士对史可法的建议不谋而合。

史大人初定四镇之时,便有不少人说他操作失误,竟弃河南、山东于不顾,劝他将防线往北一点。

史大人焦头烂额,迁延日久,这才督着高杰经略河南。

然后,然后什么事都没干成,就直接把高杰送走了。

后来史可法又拒绝认高杰的遗孤为义子,令整个高家军人心尽失,队伍土崩瓦解,再也没凝聚起来。

朱由崧想到史可法的逆天操作,不禁直摇头,良久才出声道:

“若是高总兵能先于别部,拿下归德,那便是进复河南的首功之臣。

“依孤看来,到时候不但是坐镇徐州,恐怕经略河南也非高总兵莫属。”

“高总兵,建功立业,不在此时,还待何时呢?”

“况且,此次出兵并非是与敌人主力决战。

“所谓‘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

“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高总兵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退一万步讲,若真不顺利,你领着兵撤回徐州便是。”

高杰听到那句‘依孤看来’,仿佛又看见了飞黄腾达、列土封公的一天。

他心中有如猫抓一般,极其动心,但又下意识的偷偷看向了祁彪佳。

祁彪佳坐回了座位,沉思良久,才出声道:

“中原之地,为天下之中。

“经略河南,实乃北伐第一大事。

“即使我部不能占据归德全境,也足以展示朝廷恢拓之心、进取之意。

“在我看来,福王殿下实在是高屋建瓴之论,不如就派两千人马试试。”

朱由崧接着添上一把柴火,起身言道:

“此次或许不动兵锋便可取胜,孤于归德府中有内应,可遣人联络。

“倒时候足以令府中各县反正归朝。

“高总兵出兵西进,不过是为这些意欲反正,而又前后顾盼之人展示军力。

“一则证明孤非虚言;二则证明朝廷的决心亦非浅尝辄止。”

高杰连连点头,胸中已经生出几分胆气。

李本深插嘴道:

“舅...啊不,高总兵。

“福王殿下之意我明白了!

“我等以徐州大都督的名义发布檄文,扬言大军要开拔归德,略定河南。

“到时候先下一城,必声势壮大,势不可挡。

“如此,联系各地忠于大明的士绅便又方便了许多。”

朱由崧笑了笑,暗道此子可教,一句便切中肯綮。

高杰心中不知怎的又回想起和李自成打交道的岁月。

那群老弟兄,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狠,尤其是袁宗第......

高杰摩挲着自己的胡茬,思索片刻,沉吟道:

“殿下,我何尝不知这是难得的机遇,也是您与路大人莫大的恩德。

“可我部确实兵力有限。

“若是檄文传出,袁总第、刘体纯一旦闻讯,从南边回师救援,我等又待怎的。”

朱由崧胸有成竹:

“高总兵勿忧。

“我来之前便已与路大人商议妥当。

“此行高总兵可发两道檄文。

“一道写武昌左良玉部欲大举进攻德安、襄阳。

“另一道自然是写高总兵在攻拔归德之后,要继续北上开封、西进洛阳。

“左良玉的那一篇要大造声势,要鲸呿鳌掷、越激昂越好!

“高总兵的传檄归德即可。

“李自成对左良玉甚为忌惮。

“袁宗第、刘体纯的部队本就是援助荆州白旺,防范左良玉随时北进的。

“我等若布下迷局,袁、刘又如何能判知真伪?

“他们势必不敢铤而走险,率军支援归德。

“因为一旦左良玉真的率部北进,襄阳、荆州告急,他们的脑袋便保不住了。

“有此一招,我料归德便是高总兵的囊中之物了。”

听到路振飞祸水东流的损招,高杰醍醐灌顶,霍然起身道:

“殿下和路巡抚都已经想出这般高招,末将岂敢推辞!

“既然如此,那徐州之事便交给祁大人了。

“我自点两千精兵,与福王殿下先西进至砀山屯驻,以观河南之衅。

“只是那左良......罢了,一切便依殿下所言。”

朱由崧点头道:

“此番有金声桓将军和庄子固将军共同随行,必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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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汝宁知州府。

大顺右营制将军绵侯袁宗第在府中正堂攒眉而坐,手上用一匹白丝绢擦拭着宝刀,心中颇为恼火。

当初闯军主力东进顺天之时,李自成便收到荆州白旺的求援,说是左良玉率大军来攻,似有北上勤王之势。

李自成闻讯来不及细思,便当即派心腹爱将袁宗第与刘体纯率领万余闯军精锐南下支援白旺,可谓给足了左良玉面子。

左良玉动不动号称数十万大军出击,气势上不输任何人,给守荆州的白旺忽悠地一套一套的。

袁、刘二人到了之后才发现,白旺这厮是谎报军情。

北进的明军数量稀少,实在谈不上什么大举来攻。

数量不多也就算了,其战斗力更是拉跨。

双方逋一交战,左良玉的军队脆的如同鸡蛋一般。

袁宗第甚至抽出空来,顺势在汝宁赶走了支持左良玉的河南军阀刘洪起。

他本想联合白旺、路应标一鼓作气推平左良玉。

可是左良玉这厮战了便走,退入城中固守不战。

袁、刘两人无法进一步扩大战果,便只得回师屯驻汝宁。

“袁将军,白旺来信,左良玉这厮又发了檄文,说是要遣大军五十万围攻荆州。”

大顺右果毅将军光山伯刘体纯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捏着一封信。

“什么?五十万?左良玉也太他妈能吹了,他怎么不说一百万!

“白旺这狗贼上次也说左良玉是大举进攻,哄得老子南下一趟。

“左良玉看见咱们就跟孙子看见爷爷一样,碰了几下,掉头就跑。

“如今眼看着闯王北定顺天,恐是要改朝换代,登基称帝。

“你我兄弟却在这里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

“他妈的狗东西!”

刘体纯将信放在了桌上,长叹一声:

“闯王给你我的命令便是提防、监视左良玉。

“如今他又有动作,我等恐不能坐视不顾。”

袁宗第气得直拍桌子:

“白旺这个混蛋,在湖北足吃足喝,手下有六七万人之多,就这样还天天哭爹喊娘说自己人马不够。

“路应标在襄阳也有精兵万余人。

“这两蠢货,一个兵马众多,一个坐守坚城,连个左良玉都对付不了。”

刘体纯缓缓道:

“如今天下已经大定,南边仅左良玉一人为将。

“我等只需在此等待大王号令,到时候袁将军旌旗一指,想来不日即可南下应天,这肥猪家的天下便是我们的了。

“何况,襄阳乃是闯王起家之地。

“若是白旺、路应标真有什么闪失,我等如何面对闯王?”

袁宗第无可奈何,只能叹息:

“罢了,让你弟留守汝宁,咱们南下,就当老子欠白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