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宣头
- 靖康之后,率岳飞拾山河
- 秃笔画方圆
- 4285字
- 2025-06-09 23:47:15
李子云穿州过县,马不停蹄向盐山县赶路。
途经祁州境内,遇见马扩正率领破虏军沿滹沱河东去深州饶阳县。
据马扩说,据守河间府的完颜阇母派出骑兵长途奔袭饶阳县,驻守饶阳县的归德军一部不敌金骑,退入城中固守待援。
饶阳县是盐山县经望北镇入滹沱河的一道重要防御要塞,金军攻击此地,意图很明显,就是想将西军带状的防御线撕开一个口子,打破西军三面合拢进围河间府的部署。
李子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横跨深州中部广阔的平原,向望北镇赶路。
此时西军与金军的对抗,已不复大兵团正面对抗,而是双方都派出快骑侵扰对方,仅限一天之内的行程,不扎营不带辎重。
这种战术在河北广大平原展开,往往还能收获奇效。
沈放的意思很明确,西军需要时刻保持战斗状态,对河间府围三阙一,一来是为了练兵,二来是要制造一种舆论导向,第三嘛,他没明确说出来,但军中老将都心里透亮。
为了康王!
康王已将行营迁至南京应天府,与汴京保持着密切来往。
史实上并没有信王这个羁绊,康王可以名正言顺的坐在丹墀之上。
现在北方还有个信王,围绕在信王身边的西军依然在坚持对金作战,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战果。
虽然汪伯彦、黄潜善极力宣扬西军犯下大罪,试图谋反。可实际上却是西军依然在河北河东两地抵抗着河间府、太原府的金军。
皇帝和太上皇之死变得越发扑朔迷离,汴京城内一众臣僚态度渐渐撕裂。
以宗泽、王渊、李纲为首的主战派认为不当急于立帝,当务之急是整合西军和大元帅府军,抓紧备战,效法金人南侵路线,从河东河北两地向北方推进。
而孟太后、张邦昌、范琼等却主张大宋神器不可虚悬,必先立帝,才能整合军队。
此刻,汴京禁中的垂拱殿内百官正在激烈争论。
孟太后端坐在丹墀之后,以流苏帘立了一道屏风,垂帘听政。
李纲言辞激烈的怒斥:“太后,臣北地见闻千真万确,信王殿下丝毫未受束缚,张主簿所指完全罔顾事实。”
张浚位列班直最末位,垂首束胸,李纲斥责,他却不反击。
李纲所驳斥的言辞并非张浚的主张,他不过是带着汪伯彦的辞状入京罢了。
吏部侍郎谢克家出班,奏道:“太后,臣日前奉命前往济州。康王言,太上皇失踪乃沈太尉捏造事实,当时黄潜善元帅已领兵在南和县周边监督,金军北走时并未见太上皇等数千在押人质。”
“是以,黄元帅判断,太上皇已于乱战之中殡天,诸皇妃、诸王、帝姬及宗妇等无一幸免。”
李纲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我倒听闻黄潜善率兵三万,而西军苦战多时,兵力不足两万。明知太上皇就在信德府一带,他却心安理得的监起了军来了。”
谢克家语塞,想了想却反问:“李少宰,你也不在场,为何如此言之凿凿?该不会听信沈放的一面之词吧?”
“谢侍郎,黄潜善一部三万将士出征,最后他只身逃回大名府,这用的着我李纲来杜撰么?”
李纲不屑的撇下谢克家,朝殿上流苏帘躬身拜道:“太后,国之大渐,虽说不可一日无君,但国君之立,千秋之利害也。臣以为局势初定,朝政紊乱之际,不当急于立帝,应召集康王与信王至汴京,稳定天下军民,再徐图立之。”
班直中闪出一人,却是翰林学士承旨吴开。
吴开朝流苏帘拱手道:“太后,李少宰所言非实。臣倒以为,为稳定军心民心,应立即召康王入京,立为天子。”
另一大臣,权尚书左承莫铸亦出班,拜道:“臣也以为当立康王。沈放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殿前司副帅曹曚欲救信王于水火,事泄为沈放所杀已是不争之事。”
“太后早前下懿旨,召信王殿下与李若水入京,沈放却扣下懿旨,拒不听命,如此行径不是心虚是什么?”
李纲怒道:“莫铸,你哪只眼睛瞧见了沈放杀曹殿帅?当日郭药师重兵围城,我与沈放一并在城头指挥作战,照你这么说,我李纲也是同谋了?”
李纲目光如炬,直视莫铸。
莫铸低下了头,避开李纲凌厉的眼神:“李少宰光明磊落,当然不会参与此等勾当。可是,李少宰想过没有,为何曹殿帅迟不出事早不出事,偏偏沈放在你身边的时候出事。”
殿内,京城守御史范琼,御史中丞吕好问,谏议大夫宋齐愈,开封府尹王时雍等人无一发话。
他们都是签过推戴状之人,此刻是如履薄冰,噤若寒蝉。
宗泽与王渊解除了汴京乱军威胁,张邦昌主动请孟太后出瑶华宫主理朝政时,曾有人提议惩处伪楚张邦昌和大臣。
孟太后考虑到此事牵扯甚大,担心破坏汴京城脆弱的安定,否决了陈东等人的状词。
一方面,吕好问、王时雍等人为稳定局势做出了贡献,另一方面,他们在天子与百官面前“推翻”了赵宋朝廷,是为叛国逆臣,稍有不慎,很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李纲才从真定府回京,京城满目苍夷,而真定虽直面战场,依然生机勃勃,这种强大的反差沉痛的刺激了他。
眼前,吴开、莫铸态度鲜明的打击自己,力挺康王,不过是试图保护自己罢了。
李纲再次阐述新立君王的利与弊,并当着朝臣的面断言金人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要以两国签订的誓书为依据,进攻河东河北。
宗泽见此,也加入了讨论。
以宗泽在军中的地位,自然没人驳斥他派兵入驻河东河北的提议,吴开、莫铸对李纲的攻击也被暂时掩盖过去。
事实上,宗泽已派岳飞、王彦、薛广、韩世忠等年轻将领进驻黄河以北的怀州、卫州、安利军、开德府一带,拱卫汴京。
流苏帘背后,孟太后满脸肃穆。
她作为赵煦废后,几经沉浮,最后还是被推上了稳定政局的潮头位置。
可她深居瑶华宫,远离朝政,对当下百官的言辞,只管默默的听。
张邦昌出使金营回来后,被众臣推为伪楚国主,他不敢夺慑国柄,金人一退便哭嚎着跑进瑶华宫,将自己的处境和无奈向自己哭诉一通。
张邦昌平日里谨小慎微,突遭此事,也是硬着脖子顶上。
他不敢登紫宸殿大宝,只在文德殿偏殿的角落里摆了张案几面朝西方,临时理政,所批奏折也不敢用天子威仪,仅称“手书”。
有朝官前来议事,他从不称“朕”,而是自称“予”。
凡此种种,均能窥出张邦昌果为形势所迫而已。
如今局势初定,正是牵一发动全身之时,孟太后不能拉一批打一批,只能两头安慰。
垂拱殿之议,草草收场。
朝臣散去后,孟太后留下了李纲与张邦昌。
“二位卿家,金人派使者高庆裔来访,送来一道任命宣头,哀家先给二位过下目。”
孟太后挥挥手,身边女官抽出一卷羊皮卷轴,绕过流苏帘,递给张邦昌。
张邦昌没有接,女官又将卷轴递给了李纲。
李纲躬身接过卷轴,凑近张邦昌,展开与他一起查看。
卷轴里夹着一张鎏金丝制帛书,上面是女真文字,夹杂期间出现了“沈放”,“节镇南京路西京路”等汉文字样。
“女官人,这是何物?”
女官应道:“二位宰执,这是一道金国皇帝的任命书,任命沈太尉为河东河北节度使,总理钱谷、人丁、军政大权。”
张邦昌惊诧道:“这,怎么回事?”
李纲倒没有张邦昌这般惊讶。
金人怎么可能任命沈放为节度使?
就算金人真有这等诚意,沈放也决然不会接受的。
可是……
李纲想到此处,震惊的问:“太后,这文书的事可有其他人知晓?沈放本人可知此事?”
流苏帘后,孟太后有些急促道:“金人使者大行其道,怎会没人知晓,只是任命书内容却暂未公布于群臣,召你二人正是为了先拟定对策。”
“金使者放下话来,若我……大宋朝廷或者沈太尉拒不接受,须致战争。”
孟太后隐去了高庆裔的原话,金人送来任命书致的可不是大宋,而是大楚。
高庆裔作为赴宋常使,行事向来高调,哪怕是这次西军将两路金军都拖在井陉道两端苦战,他依然态度倨傲。
孟太后虽素来沉稳,收到金人通牒式的通报,依然惴惴不安。
李纲扫了一眼张邦昌,张邦昌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后,这不过是金人离间西军的伎俩罢了。”
李纲分析道:“太后垂鉴,真定西军刚刚在井陉道两头鏖战旬月,杀敌无数。金人拿西军没有办法,却想借我大宋政局紊乱之机,栽赃陷害沈太尉。”
“西军始终未停止对金作战,就在臣南下京师之前,西军仍在发兵攻打河间府。”
“臣以为,朝廷当断然揭穿女真人的阴谋,将西军的忠诚勇毅诏告天下,激发天下军民同仇敌忾之气。”
李纲的中气充沛,语气刚阿,听得孟太后心潮起伏。
可张邦昌却突然答了腔。
“太后,朝廷若是力挺西军,康王那边如何交代?”
李纲听了张邦昌的话,心中火起,冷冷道:“张太宰,康王与信王兄弟隙于墙,本没任何纠葛,是有心人故意放大了说。”
“若如张太宰所虑,西军是不是该解散了?沈太尉是不是该捉回京城治罪?”
张邦昌连忙摇头,道:“李少宰误会我的意思了。”
张邦昌朝流苏帘拱手道:“太后,臣以为此事可召集群臣共议。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群策群力才能笃定抗金方略。”
李纲暗笑,从这厮嘴里听到抗金方略数字,却是讽刺啊!
透过丝制流苏帘,孟太后点点头:“哀家也有此念,毕竟事关大宋国祚,袒护任何人都可致灾难啊!”
“太后,”李纲激动道,“臣以为万万不可交由大臣讨论,只要将这份文书公布开了,哪怕沈太尉没任何反念,也要逼得他另做考虑。郭药师之祸,殷鉴不远啊。”
张邦昌躬着身应道:“常胜军那是辽人,养不熟的过家狗而已,李少宰将沈太尉与郭药师相提并论,是否有什么顾虑?”
李纲脸色瞬间没那么好了。
他确实有顾虑。
沈放已放话,若是朝廷一意孤行立康王,他将放任金军南下。
以李纲对沈放的了解和他过往的作风,他真敢这么干。
李纲是完全明白沈放的出发点,可是自己若是将沈放的话吐出哪怕半句,必然招来铺天盖地的非议。
沈放虽然一腔热血,可他不懂政治,更不懂得揣摩官家的心思。
李纲归来不足一日,还未来得及拜访朝中幸存的大臣,可垂拱殿朝议,揭开了汴京潜伏着的戾气与悲哀。
李纲曾经也是耿直如沈放,可最后招致朝臣与天子一致的抵制后,他算看明白了一些事。
康王,或者孟太后心思是一致的,那就是尽量避免继续引发战争,哪怕是赔上河北河东广袤的国土,再加上巨额的岁币,也在所不惜。
李纲才匆匆赶至汴京,他甚至还没想好,沈放的威胁该不该跟孟太后禀报。
在汴京这种舆论场里,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巨大的声讨。
刹那间,李纲感觉到了孤独与烦躁。
李纲心中恼怒又顾虑重重,只好将矛头指向了张邦昌。
“张太宰,下官是有顾虑。下官顾虑的是,下次金军攻至汴京城时,大宋还有多少筹码与金人交换平安。”
张邦昌愕然,无言以对。
孟太后同样惊诧莫名。
从垂拱殿出来,李纲摆脱了无尽的忧虑,以脚程快速向大相国寺奔去。
宗泽暂时驻扎在大相国寺内。
或许,当下能够助沈放,同时替大宋消弭这次危机的人,唯有宗汝霖了。
出了宣德门,黄昏下的御街已完全失去了昨日的繁华。
御街最北边的景灵东宫和西宫红色的宫墙已损毁,宫内高大气派的殿宇化为灰烬。
秘书省和太常寺同样没逃过厄运,巍峨的重檐大殿早已被大火烧坍塌,只剩几道暗红色的砖墙突兀的矗立在街道边。
往日车马水龙,热闹非凡的大街两侧,巨商大贾开设的金银铺、酒楼等建筑,都成了废墟。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都人在废墟里晃动,不时传来尖厉的嚎叫声,刺破这座灰色的大城。
自己错过了第二次围城保卫战,不足一年的光景,大宋数代人建立起来的都城已面目全非了。
宗汝霖是整个大宋除了沈放之外最坚定的主战派。
可是,他却也是康王大元帅府的副元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