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入梦来(十四)以念渡世(下)

后来,只要一提到那天,都快成为她们挥之不去的梦魇。最难忘的,就应当是摆开算筹时那无从下手的感觉了。只是李府这几月的支出就够她们头疼的,而这用申简从的话说,这还只是观山一隅,若是想完全熟知李府的财帐情况,不单单要学会记录,摆算筹,更要从中找到收支规律,以便日后的帐房管理。

不得不承认,这真非常人所能胜任。就这么半日下来,连清瑶都一改那时不服不忿的态度。

而姜知韫也不知从何时起,连挨到午时都那么漫长。虽是坐在那里,但这么一番,姜知韫却觉得围着院子跑上好几圈那般疲倦。

“慢。”待姜知韫和周宛竹合力把数目算出来后,申简从评价道。

“唉--”姜知韫忍不住叹气,“前辈,这还只是我们头回尝试,再怎么说也给我们一些时间才好,宛竹还不熟悉算筹。”

“那就多练,没有什么是下苦功夫不行的。”申简从说着,拿着她们给的数目和自己早就算好的比对,这就又让清瑶炸庙了--

“喂,你这人,原来早就算好了!那还让我们算什么?”清瑶反正是个急脾气,气得拍案而起。

淡淡注视着这一切的那人却摇头轻笑。楚怀安一直在院中读着书,虽说看似安安静静,但那书也没怎么翻,一直暗中观察着姜知韫她们。师叔给的任务是难了些,而且此数目庞大,对于她们而言,没个几天难以算准,更何况她们没怎么碰过算筹,速度自然是慢的。

只是经他这一番观察,姜知韫可算是她们三人中心性追最沉稳的了。当然,周宛竹自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半途曾坐在那里愁闷了半天,然后才又加入其中。至于清瑶,就属她好动,咋咋呼呼静不下来,但这姑娘脑子确实灵光,一教就会。

所以,若是如此看来,师叔此番算一石二鸟,恐怕这心性也是训练的一环。

不过--楚怀安悄然移开挡住他视线的书,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姜知韫的身上,他这才后知后觉发觉,这姑娘身上充盈着的力量比她的如月的面容更具锋芒,那是总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被夺取目光的铁证。

若单说他所见过的人中,如她般光芒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论他想与其相谈甚欢的,除了李尧谦之外,她应当是其中寥寥。

至于为何,这恐怕是楚怀安此生又难解的一个谜题。或许是第一眼所见便已注定,又或是在那时看到羌人身上的暗器,由此猜到她对羌人毅然出手的魄力,又或许,是鲜少与她见面却又总是能听到有关她们之事,又或许,是方才见她认真的模样。

可在之前他以为,一人平淡久了,便会不适融进人中去了,但由此看来,她和他们,应当不同才是。

“小姐,你瞧,连楚公子都笑呢--”“站好--”姜知韫即刻把清瑶扶正,“安静些。”

“哟,还有人能治得住你。”申简从站起身,把账簿又递还给她们,又打趣道,“你要是有你家小姐们半点沉稳,这账还能算得快些。”

周宛竹一听这话,眉目舒展:“那我们可是——成了?”

“还不错,挺有方法的。”申简从笑道,“不过,你们还差点火候。把它们拿回去,再细琢磨琢磨。等你们能看出点什么名堂来,再来找我。”

申简从又叼片叶子,潇洒的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老夫的门,随时可敲。”

于是,楚怀安的院子中便留下两位面面相觑的姑娘--他此番所言,究竟是何意?

“那是你们过后要思量的问题,现在应到了下一个进程才是。”楚怀安站起身,轻拂衣袖,从桌上勾起扇子,一脸淡然,“如我那时所说,因材施教。不过我看你们也是着装而来,想必应是有所准备,那便展示一番,也让我见见你们的底子。”

“那应如何展示?”周宛竹上前一步道,拱手相问。

楚怀安仍是那般沉稳,声音如玉落珠盘般,却蒙上一层凛然之意:“自是切磋一番,才能见真章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庭院之中,人影与暮色交织,四周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而院中央的却骤然掀起了一阵风。

楚怀安手中折扇轻摇,扇面轻转,如绘山水,随着动作微微展开,似是描着那山川俊秀。周宛竹则赤手空拳,眼神坚定,身形沉稳,虽无兵刃在手,却也自有一股气势。

“就这么打啊?”清瑶倒是比周宛竹还着急,“周姑娘没有武器啊!”

楚怀安率先发难,折扇一合,化作利刃,带着风声向周宛竹攻去。他身形灵动,步伐轻盈,折扇在手中翻转,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似飞鸟投林,招式变幻莫测。周宛竹不慌不忙,以拳作答,她双拳紧握,拳风呼啸,每一拳都带着千钧之力,与楚怀安的折扇硬碰硬地撞在了一起。

然而楚怀安的招式太过飘逸,周宛竹虽能抵挡,却始终处于下风,只能勉强招架。姜知韫站在一旁,看着周宛竹渐渐处于劣势,虽知这只是切磋,但见周宛竹变得赤红的关节,心中也是焦急万分。她不自觉的双手相握,指甲都陷了进去,但也无济于事。

终于,她看到楚怀安一个转身,折扇带着凌厉的风声朝周宛竹面门扫去,周宛竹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中招。姜知韫心急如焚,来不及多想,猛地拔下头上束发的木簪,乌发滚落。她手腕一抖,像那时面对羌人那般,将簪子当作暗器向楚怀安掷去。簪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直奔楚怀安而去。

楚怀安正全神贯注于与周宛竹的比试,眼角余光却突然捕捉到一丝暗光,他心中一惊,反应极快,猛地向后仰身,堪堪躲过了簪子的锋芒。然而簪子的速度太快,还是在楚怀安的面颊上划过一道浅浅的血痕。鲜血瞬间渗了出来,虽伤口不深,但在楚怀安的玉面上格外醒目。

随着那根簪子的落地,这场切磋也悄然停止。

只是姜知韫尚在余惊中。她是着实没料到那根簪子会那么准。

不过也庆幸那根簪子是木质,要是真的再偏一点--姜知韫都没法再想下去。

但这可谓楚怀安平生为数不多的破相,能近他身的人不多,更别说用簪子划破他脸了。但今日确实大意了,他着实没料到姜知韫会出手,而且是以暗器的形式。

不过,有一说一,她们不动声色的配合倒是出乎意料。或许是姜知韫一时情急,但也能找准时机,算一门本事。

而且,就是这一场比试下来,楚怀安也找到了她们各自的方向。如此,这次破相倒是值了。

“楚公子,你可还--”姜知韫在他们停手后就跑了过来,急忙撕下袖口处的一块布料,手忙脚乱的在楚怀安的脸上比划,却又不知怎么包上才好。

楚怀安也是一阵无措,只好转过身去:“我无碍,只是划破了面皮,伤口并不深。姜小姐还是先看周姑娘的情况吧。”

语毕,姜知韫也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有些不妥,赶忙去到周宛竹旁边,关切道:“那时我见你手指关节处通红,筋肉应无事吧?”

二位姑娘在一旁休整,姜知韫注意到楚怀安转身进到屋中,以为他是芥蒂方才的举动,心中不免懊恼。但也算人之常情吧,毕竟她眼见周宛竹要躲不过。

但这也让姜知韫不解,为何她在面对楚怀安是总有种局促之感?除此之外,她能感觉出,二人之间的相处也并非能一词达意来概括,姜知韫在其中,会表现得不像她自己,就如刚才。这是为何?

周宛竹见她心不在焉,便猜到为何。姜知韫心思细腻,怕是会自责。不过,总还有其他之意。只是在这之中,若是道破,只会徒增烦恼,既然都有意避让,又何须多言。

半晌,待楚怀安出来,已简单处理了伤口,依旧是平静之态:“我已知晓你们武学功底。周姑娘今后便与我操习兵器,你方才的出招力道大抵是练此而成,既如此,那便适合近身作战。且你气息并不紊乱,出招运用得当,只是少了些作战经验。若是一味依赖所谓招式,便会影响你的灵活程度,到时,你的实力便会为此拖累。不过,赤手空拳能到此境界,实属不易。”

“至于姜--姑娘,”楚怀安有一瞬的停顿,但随后面色如常,“在暗器这方面有出人之姿。只是,以后投掷的准度还需掌握。但你的观察力倒是敏锐,在反应上,你的灵活度要好许多。因此我就在想,若是你们足够有灵犀,远近相配合,或许会取得克敌制胜的出其不意之效。”

“这主意倒是不错!”清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战场上的胜利,“而且小姐对于机关之术的精通,足以将暗器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甚至能与兵器巧妙结合。”

姜知韫微微一笑,轻拍了一下清瑶的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谦逊:“清瑶,你可别夸大其词。我不过是继承了父亲的一些技艺,对于机关暗器,也只是略知一二。”

楚怀安沉吟片刻:“君子不矜己善,而乐扬人善。姜姑娘,你的才华若能用于军队,必将大有裨益。何必过于自谦呢?”清瑶立刻反应过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公子所言极是!小姐的机关之术与周姑娘的兵器若能相互配合,定能在战场上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不仅能提升我军的战斗力,更能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

周宛竹沉思着,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们的敌人在马背上作战英勇无比,他们的胆识和技艺确实令人敬佩。然而,我们的军队在马术上或许稍逊一筹。若能以暗器作为补充,或许能在战斗中找到新的突破口。”

姜知韫点头:“暗器虽非光明正大之物,但在战场上,胜利才是最终的目标。我们可以将暗器与兵器相结合,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战术,既能发挥暗器的隐蔽性,又能利用兵器的直接攻击力。”

楚怀安听后微微笑道:“在战争中,了解敌人的优势并找到应对之策,是一种作战智慧。我们并非小看敌人,而是在尊重他们的同时,寻找自己的优势。这样的战术,既能提升我军的战斗力,又能在战场上占据主动。你们所想,确有其用。”

几人相视而笑,之后,便是一些对于未来的设想,可谓畅所欲言。

而这,又怎不算以念渡世的又一层新意呢?

后来,也是时候不早,三位姑娘这才离去。

只是,在姜知韫和周宛竹出去后,清瑶稍迟一些才追上来。至于原因,清瑶也只笑笑,并未多言。

待几人一身疲惫回到屋中,清瑶才终于不卖关子,笑嘻嘻的从袖中掏出一瓶抹药,看得她们一愣。

“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姜知韫接过那通体精致的瓶子,惊奇道,“看这样子就是不俗。”

“那当然,楚公子的东西,他还说这药一涂在手上就可缓解疼痛,效用十分之好。”清瑶说着,就过去把那瓶子打开,给周宛竹涂上。

姜知韫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你那时是办这事去了。可是你讨得?”

“非也非也。”清瑶解释,“是你们前脚刚走,楚公子就把我叫住了,然后就把这药交予我,让我给你们带回来。”

说着,姜知韫就看向周宛竹的手,细想那时楚怀安回屋的举动,那便是了。

“那他,为何不亲自交予我们--”姜知韫如此想着,便也就说出口了。

“还是楚公子心思细腻,他早就料到小姐会这么问,就与我说,怕小姐因簪子那事自责,不好多言,就让我带回来了。”清瑶回想着楚怀安那时说的话,又笑道,“他还让我交代一番--真无大碍。”

姜知韫听后心中一暖。不过,以楚怀安那性子,能说出这四个语气稍显强烈的字,也得是一副好笑神情。

“对了,申前辈那时所交代之事我们还没有眉目。”周宛竹突然出声,又想起白天的事,心中还是记挂着。

被她这么一提起,姜知韫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站起身去翻看桌子上的账簿,有几处是她那时特地留神的,也还做了标记。

一时间,气氛就变得严肃起来。

姜知韫在记账的时候,就一直记着申简从告诉她们的话,以至于她在记录之时分外留心。

见状,周宛竹和清瑶也凑过来。

“我记得是在--”姜知韫神色未曾松动,细细翻着。过了一会儿工夫,忽而眼前一亮,“找到特别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