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土胚班班长金永华,也就是蒋庆丰的姐夫,头戴被洗的有点发白的黄布帽,面目黝黑,矮壮敦实,肩上披着棉袄,嘴里叼着烟,几乎是一路小跑。
原来,蒋庆丰捉贼不成被反抓,一个平时跟金永华关系好的工人连忙跑去报信。
打泥胚的地方在窑厂东北角,离这边挺远,院子里闹得凶,那边却一点不知,因为压砖坯的柴油机的声音太吵,听不见。
金永华接到消息,扔掉手头的活,连一秒没停就跑来了。
“姐夫,救我。”蒋庆丰浑身都是泥土和脚印,双手被绑在背后,门牙豁着,一只眼睛肿了,脸上布满交错的爪印,血肉模糊。
“救你?看我不打死你。”
金永华一脸怒气,双臂一振,甩掉披在肩上的棉袄,一脚将蒋庆丰踹翻,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的蒋庆丰蹲地不停求饶。
金永华这是真打,拳拳到肉那种打,但都打在屁股和肩膀上,不打要害。
很快有人把他拉开。
在场的都知道金永华上来就打小舅子是为了让对方消气,这一招在民间适用于调解纠纷,上来先把自家人揍一顿,等于是给对方道歉。
“今天要不是厂长和大伙儿拉着,看我不打死你这猪眼东西(狗眼看人低,猪是斜眼看人的,前句话骂人,后句话有长训幼的意味)。”金永华喘着粗气,指着吴喜花对蒋庆丰道,“你现在就给吴婶赔罪道歉。”
蒋庆丰哭丧着脸,朝吴喜花连连弯腰鞠躬:“吴婶,我错了......”
吴喜花没有搭理蒋庆丰,她手里拿着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小衣服,故意扬了扬让金永华看见。
“还不快去跟厂长认错。”金永华看到了吴喜花手里的小衣服,知道这事可大可小,处理不好小舅子得去吃八大两。
“厂长,胡厂长,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看我胳膊可能都断了......”
蒋庆丰再没之前的嚣张气焰,连连弯腰给胡老三鞠躬,就差没下跪了。
“应该把你腿也打断。”金永华阴着脸又朝蒋庆丰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满脸赔笑地掏出一根五朵金花递给胡老三,“厂长,这倒霉孩子得使劲打,不打不成人。”
胡老三接烟不语。
金永华又给在场的所有男人们发烟,继续赔笑:“等会我把这倒霉孩子绑回家,让他姐吊起来打,揭他皮,咱们这都是被窝打拳没外手,大家都消消火儿......”
男人们都接烟,有人顺手点燃,有人夹在耳朵上,给烟不接猪头三,反正有厂长在这,是放人还是送官,厂长决定。
金永华发了一圈烟,唯独没有理会郭灶火。
刚才报信人只是跟他说,蒋庆丰偷吴婶裤衩被逮到,厂长准备送其去派出所,还没来及说诬陷郭灶火的事,他就慌忙的撒腿跑来。
金永华走哪都带两种烟,好烟专门办事用的,或给有头有脸人发的,孬烟自己抽,偶尔发给工友。
一云,二贵,三中华,五朵金花,阿诗玛。
五朵金花在当下是好烟,三分钱一根呢,平时他自己都舍不得抽。
胡老三把烟叼在嘴角,心想金永华来了,这事就有点难办了。
金永华连忙掏出洋火划着,双手捂火递上去给点着,低声道:“厂长,咱们这土坯得加快进度,我看场上快空了。”
胡老三吸了几口喷出烟雾,点点头:“再烧两窑,场上的砖坯就没了,趁天好,是得抓紧干。”
“我昨晚就跟俺班上的人讲了,最近任何人不许请假,得大干,确保芒种前完成任务。”金永华讨好的连连点头,低声道,“厂长,你看庆丰这事......”
金永华往下的话不用说了。
山东唱渔鼓的“唱说九分,空一分”空下的由各人意会,这种说话方式可用于方方面面。
金永华这话的意思就是人我带走行不行,但不直说,万一对方不同意,自己有回旋余地。
“啧!”胡老三咂了一下嘴,叼着烟既不说行,也不反对,掌心快速转动钢球。
刚才金永华跑过来打蒋庆丰时,他就知道金永华的目的是先打后说情。
这谁都看的出。
大家都在看他胡老三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所以这事挺棘手的。
按理,蒋庆丰应该送去派出所依法法办,不然以后大院里不好管理。
可金永华是他的左膀右臂,手下带着四五十人干活,如果把蒋庆丰送去法办,这就等于不给金永华面子。
现在正是打砖坯的好时节。
一个冬天过去,去年上冻前存储的土坯眼看就要用完,自己如果坚持把蒋庆丰送去法办,金永华极有可能闹情绪带领工人怠工、罢工,导致土坯跟不上,窑厂就得停产,这关系到几百个工人的生计。
可如果不把蒋庆丰送去法办,自己怎么跟吴喜花说,怎么跟郭灶火说,跟那些丢失裤头肚兜的女孩们说,怎么跟她们的家长交代?
所以,胡老三抽烟不语,他想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不得罪金永华,又能让大家信服。可这很难。
见厂长不语,金永华走过去又踢了蒋庆丰一脚:“看回去你姐怎么揭你皮......还杵着找抽是不是,还不快滚?”
金永华说这话,也是一种试探,试探各方面的反应。
这时蒋庆丰的双手还被反绑着,胳膊被两名保卫人员扭着,见厂长眯眼抽烟不说话,以为是默许金永华了,二人互望一眼,一起松开了手。
“金班长,这事儿吧,是你说让蒋庆丰滚,他就能滚的?”
郭灶火跨上几步,拦住想过去给蒋庆丰解开绳子的金永华,顺便拉住蒋庆丰的胳膊一撴,把蒋庆丰吓得一抖。
郭灶火又道:“有些人你越把他当人看,他越觉得自己了不起,然后做一些事来证明他不是人!”
金永华一愣,看着这个平时默不作声的穷小子,嘴角抽了几下,不知道该如何回这句话。
郭灶火一语双关,在场的所有人闻言一愣,心说到底是读书人啊,这小伙子话说的咋这么入心呢?
“是啊,有些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却穿大褂日狗——吃人饭不干人事。”
一个人说着从人群里挤进来,站在郭灶火的身边,指着蒋庆丰对胡老三说道,“胡厂长,这种人要是放了,以后咱这大院还不乱套?”
看着来人,郭灶火心里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