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误入废区

“前方到站,铜元局——”

耳畔响起人工合成的播报语音,我从恍惚中缓缓睁开了眼。

列车窗外,一片漆黑,间距相等的探照灯有规律地快速掠过,脚下传来巨大的轰鸣。

忽然,强烈的光猛地充满整个车窗,列车驶出了隧道,黑暗与噪音在身后消逝,渐行渐远。

窗外的景象明朗了起来,站台的扶手外挤满了青绿的枝叶,透过玻璃,将微微的绿光映射在我的脸上。

是多彩的树,明媚的树。

我抬头看去,目光为之停留。

树杈、树叶、枝干的缝隙,捕捉到一片片瓦蓝色的天空,也把阳光拉近了一些。那些光透过缝隙,投射成一条条光柱,列车旁的月台,好像变成了一个绿色的梦境。

伴随着轻微的刹车声,车速越来越慢,最终停下。

“已经错过站了吗。”我扭头,仰望着车窗上方的站线图示,这一站是铜元局,我已经错过了要到的工商大学车站……虽然有些焦躁,但是并没错过很多站,这时候回去还是来得及的。

我站起身,准备要走出车厢。

但是,我忽然觉得,窗外绿色的站台,似乎有某种特殊的魔力,我莫名地滋生出喜悦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应该就在这个地方出站,然后走出去看看。

“就在这儿下吧。”

我改变了主意,方才心中的焦躁迅速散去。

似乎没有人在这个站下车,车上的人都一动不动,大多都低头玩着手机,直到和我触碰,才漫不经心抬头撇一眼,让出空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人潮中挤出车门。

站台上很空,除了一个大门紧闭的候车室,就只剩下一台孤独的自动贩卖机。在站台外,仍旧是接天连叶的绿树,那些树装满扶手外的空间,形成密集的绿墙。

喝点什么吧,我走向贩卖机。由于不常使用过这样的东西,我小心地操作着。玻璃上映照出我的脸,似乎白皙,樱桃小嘴红得出奇,只是睡眠不足,眼圈周围隐隐泛黑。

啊……有什么办法呢,每个星期周天下午就要赶往学校,到下一个周六的下午才回家,每天都过着同样无趣且高负荷的生活,我已经快被压垮了。

所以既然错过站了,干脆就逗留一会吧……反正……

拿出手机,我拨通了电话。

“喂?”传来温润的青年音色。可是带着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说不上是什么,但是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很忙,从有点没耐心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

“是我,我是梦婴…”

“楚梦婴吗,怎么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哥,我有点状况,你帮我向老师请个假呗,就说我在医院,晚点到学校。”

“怎么了?”

“呃呃呃…坐过站了,你知道的,我们老师骂人很厉害的,求你了。”

“好吧,下不为例。”

“嗯,我正在往学校赶去。”

“好,注意安全,拜拜。”他果然很忙,交代几句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这人是我哥,楚世雄,目前在读大学,一天闲的很。妈妈离开后,爸爸在南京工作,一直没怎么管我俩,只每月给我们寄些生活费。

所以,我哥就接过重任,当起了我的“监护人”,虽然他只比我大七岁。

不过,既然拜托哥哥给老师请了假,那我就再出去逗留一会吧。

取出刚买的小瓶罐装咖啡,我拉开拉环,一饮而尽,然后随手丢向一旁的垃圾桶里。

哐当——

呀…投偏了。

唔……还好周围没人,毕竟看见一个身穿陌生校服的女孩出现在静僻的铜元局轻轨站,是挺奇怪的。

我上前捡起掉在一旁的易拉罐,重新放进垃圾桶。

好了,去轻轨站外面转转吧。

……

我走下三号线的台阶,带着愉悦的心情从天桥的一侧走到另一侧,然后又下了长长的台阶。

行径在不时有车流经过的道旁,我总是不经意间仰望着规模庞大的高架桥和轻轨站,对于在龙洲湾那片枯燥无味的住宅区里长大的我来说,这些看似威武的建筑,倒是没有什么好震撼的。

真正令我震撼的是这个地方——铜元局。

我之前都不知道,重庆主城内竟有这样被树环绕的地方,这点让我很惊讶。因为这里是纯粹的,全都是树,并不像那些种着大片草甸,还修着奇形怪状的中式庭院的现代园林。

这个地方,尤其是天桥底下的环岛,令人印象深刻。环岛上几乎都是树,各种各样的树。简直已经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深深的深绿。

那些树我都认得,有重庆的市树黄葛树,篮球场旁边盘虬卧龙的是榕树,此外还有招展的香樟树……

除了这些比较常见的,竟然还有小型的黑松。

妈妈以前在植物园工作,那个时候我经常去那里玩,

不过话说回来,把篮球场设计到这里真是奇怪啊。

建设到环岛中间,四面都是路,根本就不方便到这里来玩,而且这周边根本没有楼房,更别说住户了。

难道只是为了种这些令人赏心悦目的树?

宽阔的六车道路面连接到长江大桥的桥上,大桥的下方连接着轻轨过江的轨道,都被我一览无遗。

若是视线抬高一点,可以看到江对岸林立的大厦,可是下方迫近的地方却突然冒出了森林,眼前这幅景象就像一张拙劣的合成照片……

穿过环岛,我走上滨江小路。

沿着下行的马路,我在锈迹斑斑的蓝白色护栏旁,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虽说是漫无目的,但是我觉得挺舒服的。就以这个幅度下坡,步子很轻松,而且会有惬意的江风徐徐吹来。

在这样的风中,我的心情越渐愉悦,步伐也轻快起来。天空和江面都蓝得有些虚幻,堤坝上是一片翠绿欲滴,勾勒出高空的云彩则纯白如初生一般。不知不觉,我突然在脑海里想象出这个画面:身穿初中生校服的少女(我)走在阳光正好的滨江小道上,她的面容美丽(也许),头发被风撩起,身旁是缓缓倒退着的迫近的树丛……与此同时,江面驶来一艘货轮。

不错,真是太美了。

光是脑补出这个开头,我就能想出一部长篇小说了:这个女主角会在江边邂逅英俊的男主角,然后经历歌剧般的万般艰险和斗争,终于走到了一起……

呀,要是有个人给拍下来,发到社交平台上,肯定会收获一大波粉丝!

我美滋滋地想象着,仿佛我真的就是这个女主,而且男主马上就要出现了。

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当中。正前方,竟然真的出现一个挺拔的少年,并且他正迎面朝我走来。

啊?

唔……是个陌生的面孔,不过挺帅的:五官英挺,下颔线硬朗,肤色偏白,但恰到好处,眼角缀着一颗小痣,如泪一般。

太美了……

我未曾见过这样的人,风轻轻撩动他额头的发丝,透露出一对坚毅的眼。

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但他没有像我这样诧异,而是面无表情地和我对视,然后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掠过。

啊…我的脸好热,而且为什么心跳着这么快……

他的步子很悠闲,甚至有些缓慢,但是却移动地极快,腿真长啊。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刚才的胡思乱想……还算数吗?这只不过是个巧合吧,不过这幅镜头,倒是真的效果不错啊。

他是歌手,还是偶像?实际看到后会有那种感觉吧。他美的不太常见,亲眼见到后能让人兴奋许久。不,不是,或许都不是,他的校服和我一样,应该只是个长相稍有成熟的中学生罢了。

呆呆地幻想着有关于这个陌生男孩的种种,他的背影已经远去。

他会和我是同一所学校的吗?如果是,那以他的身高,也许是篮球队的吧……不过隔着棒球服,他好像又有些瘦,手指细长,可能会弹钢琴。但是我们学校高中部和初中部是分开的,不知道他是高中还是初中……

可是,这么完美的人,大概不会出现在我的身边吧。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嘲笑着自己,又怅然若失地继续走着。

这个少年的身影渐渐被我自己的心理暗示冲淡……嗯,我还是更喜欢树一些。放松心情后,似乎就没有那么急难受了。

果然,我只是随意侧头看了一眼,思绪就被更有吸引力的事物强行打断了。

不远处柏油路的对面,隔着排水渠,有一片密集的树林,而且似乎有一条小路延伸到树林深处,我不禁穿行过去,我感觉脚步轻快,那个地方,我必须去看看。

***

树林的深处,我抬头看去,上方是楠木的树冠,那些枝叶并没有挤在一起,而是分开了,边界分明,配上湛蓝色的天空,就像是荷兰那种被蓝色河流分开的片片草洲。

我记得书上有写,这种现象叫“冠层脱落”,指的是一些特定树种会有的自然现象。即使空间很拥挤,相邻的树木的树冠也互不遮挡,形成一个沟状的开口。感觉像是树木在互相“礼让”,各自有各自的一块空间,像拼图一样。

大自然,真是奇妙啊。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穿过了喜马拉雅雪松和黎巴嫩雪松林立的阴暗树林,周围的空气、气味、声音陡然一变。

重庆怎么会有这些树?

我忽然一愣,停住了脚步。

南岸的江边怎么会有这么高大的楠木,还是一大片……北方的雪松出现在这儿也令人疑惑。

奇怪,真是奇怪。

光顾着赶路,现在天都黑了,但是光阴的变化,我怎么会毫无感觉?

我也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

已经晚上七点了,时间好像没问题,和现在的环境对得上。

但是我明明只觉得过去了十几分钟啊?怎么一晃就是一个小时了?

老师之前要求过,周天返校必须在六时十分之前,也就是说,我已经迟到五十多分钟了。

虽然哥哥给我请了假,但现在该回学校了吧。

而且,我走到哪来了?

忽然回过神来,我竟然记不得来时的路,自己也呆呆地置身于一处荒废的街区。

啊,我是个路痴嘛……

奇怪,手机一点信号也没有,定位也失灵了,打开地图软件,根本无法使用。

环顾四周,只有漆壳剥落,露出的红色砖墙,或是爬满青藤,早已无法发出任何光亮的的旧式路灯。

一个人都没有,这里是个废弃街区。

我一个人站在其间,倍感不安。

去高处吧,我顺着破财的梯步爬上一间弃屋的天台,那里或许有信号。

我走上天台,有信号了!

但是只有一格。。。

我点开地图软件,耐心地等待加载,只要有网,应该会等待出来的。

可是真的好慢啊,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环顾四周,又缓慢地在天台游走。

我看到了周边的屋子,每栋屋子都覆盖着深绿色的植物,窗上的玻璃碎裂,破烂的窗帘被风吹动,发出微弱的响声。

从窗口望进去,里面杂草丛生,各种家具和日用品七零八落,散乱一地,甚至有的屋子连房顶都没了,光秃秃地露出内部。

透过残缺的墙,还能将里面一览无余,还有一个穿得一身黑的……

等等,那里有人吗?

我看见不远处废弃的屋子里有一个人。

他将头转了过来,露出半张脸,即使戴着卫衣的帽子,我仍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标志性横断大截的眉毛和那张阴郁的脸……

莫非是我的同班同学李破掠!

可是他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