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江晨光

一行征雁,几点繁花。

青山深处,三两人家。

歙州,有高山。

山如孤剑直入苍穹,没入茫茫云海之中,似与云平,几与天齐,故得齐云美名。

山顶有道观一座,终年香火缭绕,与崖畔云彩交织为伴,名伴云观。

立观远眺,有大江如银剑劈开崇山峻岭,浩浩汤汤从西而来,再绕着齐云山一弯一折隐入东方群山之中。

大江上接荻花,下达扬州,绵延千里,不但沿途风景秀丽,且是歙州最重要的一条水路通道。

沿江散布无数村落,青砖白瓦红墙彷如点点花朵,点缀在大江之畔。

村中男子一成年,要么随父辈经大江扬帆而起或逆流而上或顺水而下,经商求财觅那发家之路。或乘船而行或东至望京或西达安宁,求学致仕寻那理想之途。

家人皆盼远游之人能平安归来,故名安江。

江水无情常年泛滥,后经数代治理,修渠建坝,引水分流,始得太平,故名新安。

江之畔,群山中,有小村,名渔花。

村中有百棵古杏数亩桃林,每至春暖花开之际,杏花恣意怒放,桃花绚烂如霞,将整片村庄染得姹紫嫣红。若有风起,枝叶晃动,花瓣漫天,一栋栋飞檐粉墙掩映其中,一间间木屋草房时隐时现,彷如花海中的泡沫白浪,美轮美奂!

渔花村的人亦如这浩瀚大江之侧的众多村落一般,头脑机灵者出门经商,本份安居者打渔狩猎,手巧人种果采茶,富裕家育子养花,儿童奔走戏耍于村头巷尾,鸡鸣狗吠回荡于林壑之地,倒也是一派世外田园之景象。

山村之地野兽出没,再加山匪流盗,故多聚集而居,但在渔花村的边缘,向山腰而去,则有孤零零的一户人家。

一只黄狗,两株杏树,三间瓦房,几棵翠竹。

青石铺的小院,墙边柴棚里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柴禾,占地不大倒也收拾的干净利落。

虽是初春,寒气依旧未退,清晨的薄雾犹如白纱般笼罩在整片大地之上,朦朦胧胧的月白天光之中,房门吱吖一声打开,走出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

老人便是此间的主人,张老头。

听得开门声,柴房卧着的黄狗猛一抬头,寻声冲出,绕在张老头身前摇头摆尾又舔又蹭。

张老头昨日睡的虽早,半夜却醒了一次,听着村中断断续续的犬吠,山里时有时无的兽吼,忽而想到这一生的坎坷,不由辗转反侧再难入睡,故而起了一个大早,披着晨雾向村中行去。

他先是在村中一处大宅前站了一会,然后继续前行,时而驻足,时而沉思,如此沿着村中溪流一路向前,走过田埂,跨过河堤,约有小半时辰,视野猛然开阔,终于来到了一处大河曲折之处。

这里正是新安江冲刷出来的一处滩涂,因弯如悬月,故名半月湾。

湾中零星停泊着几首小船,在薄雾和微风中上下晃动着。

由这半月湾向下十几里,便可抵达青龙湾,那里水深浪大可泊大船,是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处码头。青龙湾再向东是风雨渡,风雨渡过了是赤峰城....

一个个熟悉的地名,在他脑海中接连闪现,最终停在了双溪镇这个地方。

“唉~”良久之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张老头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凭借还算机灵的脑袋不过二十出头就积累了殷实财富,刚才村中看了良久的那处大宅就是他以前的房子。

那年他意气风发,准备再出门拼上几年,他将全部身家押在了三船货物上,不想船行至双溪镇发了洪水!

三艘大船停在双溪镇,一百多号人吃喝拉撒,困了半年水才退去,最后三船货物全被当地的地头蛇以极底价格收去。

这一趟行商不但亏的倾家荡产,还欠了一笔巨债!

回村之后变卖房产,搬到了半山腰搭了一间草屋。

随后他一蹶不振,甚至一上船就头晕眼花瑟瑟发抖,再也不敢跟船跑生意,再加上也没有本钱去做买卖翻身,此后便只能在码头搬货卸包,出些苦力还债。

这让本来说亲踏破门的盛况一去不复返,自此再无一人上门。

即便村中有女子心仪他的吃苦耐劳,但是想到传闻中的那笔巨债,皆望而却步。

如此等他还完债时,已近四十,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那一袋袋粮食一包包布匹压弯了脊梁,变成了驼背的干瘦汉子。

他也习惯了一个人住在那半山腰上,过着孤独而又清苦的生活。

时间一晃,眼下已近六十,按说往事早已遥远而又模糊,变得仿佛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但近来却时常梦到当年的情景,以至于时常半夜惊醒心潮难安。

“呃~”回忆许久,走热的身子也已经变得有了凉意,他再张嘴吸了几口寒冷的河风,然后吞咽一番,似乎心中的潮热终于被这料峭的寒风压了下去,他不由搓了搓冰凉的耳朵。

远处初生的旭日从连绵群山之隙探出了头,阳光透过蒙蒙的江雾洒落在天地之间,将河面染得波光粼粼。

他那黯淡的眸子里也被这金灿灿的波光染上了几点闪耀的光斑。

年少时意气风发,每见朝阳,总觉得自己便是这冉冉升起的旭日,终将闪耀天地!

可如今才明白,自己只是江上袅袅的薄雾,风一吹,就散了。

“唉~都结束了!”他长叹一声。

看着晨雾消散,天色也已大亮,河水也变得有些刺眼,晃得头晕眼花,他的身子竟也随之摇摇欲坠。

突然一旁一直在河滩四下蹦跳闻来嗅去的大黄狗却疯狂大叫起来!

“汪汪!汪汪!...!”

这般状态彷如受了攻击一般,张老头瞬间惊醒扭头望去,却见大黄狗身前并无毒蛇周围也无野兽,它却对着江面狂吠不止。

张老头有些奇怪的望向江面,却被那晃荡鳞光闪得眼睛一阵模糊,再被冷风一吹,竟然淌了几点眼泪出来。

他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再用力望去,却见江面上飘下来一个竹篮。

竹篮泛着波光,彷如小船一般,慢慢晃荡而来!

“汪汪~”大黄狗蹦跳着,想要上前,又似乎有些害怕,前扑,后跳,狂吠不止。

张老头微微一怔,以为自己的眼花了,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望去时,竹篮已经缓缓的停在了滩边。

“哇哇~~”一声啼哭,如惊雷般响在张老头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