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凤仪夜话——年世兰

碎玉轩内————————

转过一道宫墙，碎玉轩的轮廓渐渐清晰。甄嬛忽然紧张起来——她不想让皇帝看到那里的萧条景象。可还未等她开口，皇帝已经抱着她跨入了宫门。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庭院中寂静无声，只有两三个宫女在远处懒散地打扫。见到皇帝驾临，她们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

皇帝停下脚步，眉头紧锁：“人呢？“

甄嬛轻声道：“回皇上，碎玉轩本就人手不多...“

“苏培盛！“皇帝突然提高声音，吓得身后的总管太监一个激灵，“碎玉轩的宫人呢！！！”

苏培盛额头冒汗：“回皇上，这...内务府前些日子重新调配了人手...“

甄嬛感到皇帝的手臂肌肉绷紧了。她轻轻挣扎：“皇上，放臣妾下来吧。“

皇帝却抱得更紧，大步走向正殿。殿前的石阶上积了一层薄灰，廊下的灯笼也褪了色。推开门，殿内陈设简陋，连熏香都没有点。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皇帝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甄嬛终于被放下，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平静道：“回皇上，碎玉轩清静雅致，臣妾住得习惯。“

皇帝的目光扫过屋内——桌上的茶具是普通的青瓷，连一套像样的茶具都没有；窗边的绣架蒙着灰尘；连床帐都是半旧的素色棉布，而非嫔位应有的绸缎。

“你的月例银子呢？“皇帝突然问道。

甄嬛微微一笑：“够用的。“

浣碧此时端茶进来，闻言手一抖，茶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皇帝锐利的目光立刻扫过去，浣碧吓得跪倒在地。

“说实话。“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

甄嬛深吸一口气：“回皇上，内务府已有三月未发月例了。“

“什么？！“皇帝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跳动，“苏培盛，给朕查清楚！“

苏培盛连连称是，退到门外擦汗去了。

甄嬛看着皇帝震怒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曾以为皇帝对她早已无情，可今日种种又作何解释？是真心关怀，还是另有所图？

“菀菀受苦了。“皇帝忽然握住她的手，声音柔和下来，“是朕疏忽了。“

甄嬛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被皇帝的大手完全包裹。那双手曾经批阅奏折、执掌生杀，此刻却温柔地摩挲着她略显粗糙的指尖。

“臣妾不敢。“甄嬛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皇帝凝视着她：“嬛嬛，你可怨朕？“

这一声“嬛嬛“让甄嬛心头一震。多久没听他这样唤自己了？她抬眸，看见皇帝眼中复杂的情绪——愧疚、怜惜，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东西。

“臣妾...“甄嬛刚开口，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突发头痛，奴婢请您过去看看！“剪秋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

皇帝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太医呢？“

“太医已经去了，可娘娘现在已经昏过去了梦魇一直喊着皇上...奴婢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才……“

甄嬛立刻后退一步，恭敬道：“皇上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臣妾这里一切都好。“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道：“朕晚些再来看你。“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甄嬛站在门口，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浣碧走过来，轻声道：“小主，皇上他...“

“把门关上吧。“甄嬛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天冷了。“

她转身走回内室，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被皇帝触碰过的地方。那温度还留在皮肤上，却已经如同梦境般不真实。窗外，一阵风吹过，摇落了树上最后几片枯叶……

景仁宫————————

凤仪夜话

坤宁宫内，鎏金香炉里飘出缕缕安神香，却压不住满室药味。皇后躺在锦被中，面色苍白如纸，额上覆着冰帕。剪秋跪在床尾，小心翼翼地揉捏着主子的脚踝。

“娘娘，皇上来了。“绘春匆匆进来禀报。

皇后眼皮微颤，唇角却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她虚弱地抬起手，示意剪秋扶她起身。刚撑起半个身子，明黄色身影已踏入内室。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声音细若游丝，作势要行礼。

皇帝快步上前按住她肩膀：“皇后病着，不必多礼。“

皇后顺势倒在皇帝臂弯里，眼角泛起泪光：“臣妾无用，又让皇上操心了...“

皇帝坐在床沿，目光扫过皇后憔悴的面容。这张脸他曾爱慕敬重，如今却只觉虚伪可憎。

他记得太医院呈上的密报——纯元临终前那碗药里的朱砂；记得那些莫名小产的妃嫔；记得甄嬛被贬时皇后眼中的得意...

“太医怎么说？“皇帝声音平静，接过剪秋递来的药碗。

皇后就着皇帝的手啜了一口，立刻皱眉别过脸：“苦...“

皇帝不动声色地将药碗放回托盘：“皇后乃六宫之主，该为后宫表率，怎能怕苦？“

皇后神色一僵，随即掩唇咳嗽起来：“臣妾知错...只是这头痛症发作起来，实在...“

“朕已命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材。“皇帝打断她，“皇后安心养病便是。“

殿内陷入沉默。剪秋示意宫人们退到外间，只留帝后二人。窗外雨打芭蕉，更显室内寂静。

皇后忽然抓住皇帝衣袖：“皇上方才...是从碎玉轩来？“

皇帝眸光一暗不动声色的转着翡翠珠子：“皇后消息倒是灵通。“

“臣妾...“皇后急得又要起身，“臣妾只是担心菀常在伺候不周...“

“她很好。“皇帝语气转冷，“比朕想象中好得多。“

皇后指甲掐进掌心。她早知道皇帝去了碎玉轩，才故意让剪秋去请人。没想到那贱人落魄至此，还能勾得皇上亲自探望！

“是臣妾疏忽了。“皇后垂泪道，“近日六宫事务繁杂，竟忘了过问菀常在用度。明日就让人补上她的月例...“

皇帝盯着她泪湿的睫毛，忽然觉得疲惫。这样拙劣的演技，他竟看了十几年。

“不必了。“皇帝起身，“朕已命苏培盛彻查内务府。“

皇后脸色骤变。内务府总管是她的人，若被查出克扣嫔妃用度...

“皇上！“皇后慌忙拉住皇帝衣角，“臣妾有要事相商！“

皇帝驻足，却没有回头：“说。“

皇后深吸一口气，强撑病体跪坐在床上：“臣妾思来想去，后宫高位空虚，高位一直悬空。臣妾斗胆，想为皇上举荐一人。“

皇帝终于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哦？“

“淳常在方氏。“皇后露出温婉笑容，“性情柔顺，家世清白。若能晋为嫔位...“

“淳常在？“皇帝冷笑，“那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皇后被噎住，急忙道：“她虽不够伶俐，但胜在老实本分。若能诞下皇嗣...“

“皇后。“皇帝突然俯身，龙涎香笼罩下来，“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皇后瞳孔骤缩，后背沁出冷汗。皇帝的脸近在咫尺，她能看清他眼中冰冷的审视。

“臣妾...臣妾只是想为皇上分忧...“皇后强撑着神色与皇上对质。

“分忧？“皇帝直起身，语气讥诮，“是想着去母留子吧？“

“皇上！“皇后彻底慌了，“臣妾绝无此意！“

皇帝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殿门：“后宫之事，不劳皇后费心。朕自有打算。“

皇后眼睁睁看着皇帝要走，突然福至心灵：“沈贵人！沈眉庄端庄贤淑，可堪大任！“

皇帝脚步一顿。

皇后见状，立刻趁热打铁：“沈氏乃济州协领之女，家世虽不显赫，但教养极好。入宫以来谨守本分，从未行差踏错...“

“沈眉庄。“皇帝轻声重复，眼前浮现那个总在御花园安静赏菊的身影。确实比那个只会巴结皇后的淳常在强得多。

皇后窥见皇帝神色松动，暗自咬牙。沈眉庄虽不与她亲近，但总比甄嬛那个祸害强。只要不是碎玉轩那位...

“朕会考虑。“皇帝丢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皇后瘫软在床，冷汗浸透中衣。剪秋慌忙上前：“娘娘...“

“闭嘴！“皇后一把打翻药碗，“去请本宫母亲明日入宫！“

与此同时，皇帝走在雨中回廊，身后苏培盛举着伞小跑跟着。

“皇上，要摆驾哪个宫？“

皇帝望着雨幕出神。沈眉庄...确实是个合适人选。但不知为何，他眼前总浮现甄嬛那双带着薄茧的手。

“去存菊堂。“

沈眉庄正在灯下抄写佛经，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主！皇上往咱们这儿来了！“采月慌慌张张跑进来。

沈眉庄手腕一抖，一滴墨汁污了宣纸。她镇定地换过一张纸：“慌什么，去备茶。“

刚整理好衣冠，皇帝已经踏入院中。沈眉庄跪在门边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径自走到主位坐下，“在写什么？“

沈眉庄双手奉上佛经：“回皇上，抄录《金刚经》。“

皇帝接过看了看，字迹工整清秀，没有半分浮躁。他抬眼打量沈眉庄——藕荷色常服，发间只一支玉簪，通身素净得不像个贵人。

“朕记得你入宫三月了？“

“是，承蒙皇上垂询。“

皇帝微微颔首。这样守礼知进退的女子，确实适合...

“皇后向朕举荐你晋位。“

沈眉庄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臣妾惶恐。“

“你不愿意？“

沈眉庄攥紧手中帕子。她当然明白“晋位“意味着什么。父亲来信说济州今年收成不好，若能得宠...

“臣妾...全凭皇上做主。“

皇帝盯着她发顶，忽然问：“你与菀常在交情如何？“

沈眉庄心跳漏了一拍。她与甄嬛确实不算亲密，但...

“菀妹妹性情高洁，臣妾...仰慕已久。“

皇帝轻笑一声：“是么？朕还以为你们不熟。“

沈眉庄背后发凉。皇上竟连这都知道？

“起来吧。“皇帝突然转了话题，“你这儿倒清静。“

沈眉庄刚起身，忽听外面传来喧哗声。

“怎么回事？“皇帝皱眉。

苏培盛匆匆进来：“回皇上，碎玉轩来人，说菀常在突发高热...“

皇帝霍然起身，茶盏被打翻在地。他看都没看跪地请罪的沈眉庄，大步向外走去：“传太医！摆驾碎玉轩！“

沈眉庄跪在满地茶渍中，听着脚步声远去，缓缓攥紧了拳头。

雨越下越大。皇帝龙袍下摆已被打湿，却仍走得飞快。苏培盛追得气喘吁吁：“皇上，您慢些...“

皇帝充耳不闻。他想起甄嬛单薄的衣衫，想起碎玉轩冰冷的床榻。若菀菀真病倒了...

不愿再回忆起，他不愿再失去他的菀菀……

转过宫道，碎玉轩破败的宫门映入眼帘。檐下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忽明忽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皇帝心头突然一紧，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