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深吸一口气,依照图书馆记忆中明朝的礼仪走下台阶,九岁孩童的身量让这个作揖动作显得格外郑重:
“先生教诲,孤铭记于心!“
突然朱齐话锋一转:“然孤近日听闻,蒙古诸部屡犯宣府、大同,边民岁无宁日。
更忆土木之变,数十万军民埋骨荒原......“
童声陡然沉了下来,“敢问先生,此非天子失德所致乎?“
来自后世的思维习惯让朱齐脱口而出这个问题,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他既然降临在了这暴毙的怀献太子身上,自是会对身边之人抱有一定戒心。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侍立在侧的小宦官吓得嘴巴都合不拢——这等诛心之论,竟从储君口中道出!
商辂后背开始渗出冷汗。
绯袍下的肌肉绷紧,眼前逐渐浮现出三年前的场景:
居庸关外风雪漫天,他捧着迎驾诏书,看着那个曾被自己亲手送上龙椅的太上皇,如今已沦为瓦剌人的离间之计的重要一环。
这个问题的凶险,他比谁都清楚。
坦率的说,应该是英宗失德了,但他又不能这么作答。
商辂作为正统十年状元,英宗钦点的“天子门生“,他本该誓死捍卫嫡长正统。
从传统礼法来看,他和众多文官看法偏一致,倾向嫡长子继承制,英宗是宣宗嫡长子,乃是正统。因此在瓦刺送回英宗时,他是被派去居庸关迎接的代表之一。
但首先他是拥立英宗弟弟景帝朱祁钰登基的朝臣之一,后被提拔为翰林院编修,兵部左侍郎,再被批准进入内阁议事(虽说排名很靠后)。
去年又授翰林院左春坊大学士,还安排他为太子讲读课业,说明景帝对他足够信任,虽说不是圣眷正隆,却也是久沐天恩。
再从朝政和百姓的角度看,这几年明景帝继位以来,善于任用贤能,能把复杂局面处理得有条有理,稳定边疆,抗旱救灾,执政能力明显超出明英宗一大截。
所以,商辂早先在两个兄弟皇帝之间一直存在回避心理,导致了他对皇太子的态度也很微妙——先前的讲学态度趋向于得过且过。
但他到底是当时内阁六臣之一,如何能被这个问题难住。
迎着小朱同学的灼灼目光,只见他后退半步,一个头叩在地上,徐徐道:
“古人云,臣不议君。但殿下如今问起,臣自当推心置腹。
正统年间,瓦刺大举犯边,烽烟蔽日,百姓受苦不堪。幸得上皇不畏强虏,亲帅六师出征,意在拯救黎民苍生,奈何偏信奸佞,致使圣断蒙蔽,功亏一篑,不可谓天子失德也。”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继而道:
“然而,当今圣上受命于大明危难之际,国运维艰之时,启用耿直之能臣,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实属智略通神,仁德若天,乃天下百姓之福也!”
说到这,商辂似乎明白了自己的选择。
当他抬头看见小太子澄澈的目光时,某种更宏大的责任压过了对旧主的愧疚:
“此非臣等择君,实乃天下苍生择明主也!“
朱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敏锐地捕捉到商辂语气的变化——从最初的犹豫不决,到提及景帝时的由衷钦佩。
“先生请起。”朱齐向前走了一步,弯腰想将地上的商辂搀起来,一边说道:
“孤曾闻'疾风知劲草',今日方知先生便是这乱世中的擎天柏。“
话音未落,朱齐突然意识到一个尴尬的事实——此刻的他只是个九岁孩童,而眼前这位可是身高七尺三寸(约1.8米)的状元郎。
当他用力想要扶起对方时,就像在试图撼动一棵扎根深厚的老松,商辂仍是纹丝不动地跪伏在地上。
“先生若不起身,孤怕是扶不动了。“朱齐忍不住笑出声来,用略带自嘲的语气说道。
商辂见蒙混过关成功,赶忙站起来,说道:“殿下保重龙躯,切莫闪着了腰!”
“小孩哪有腰!“朱齐脱口而出这句现代俗语,随即意识到失言,连忙转移话题:
“看先生也乏了,今日讲学就到此为止吧。内容甚多,孤需回去细细揣摩。“
“臣告退!”珍贵的早退机会失而复得,商辂迅速把握住,只见他在地上再次磕了个头,一溜烟出了文化殿。
这位平日举止稳重的内阁学士,此刻的步伐却轻快得比朱齐还像个赶着放学的小学生。
时近正午,商辂的肚子早已饥肠辘辘。
他准备先去食堂吃了午饭,再回去兵部机关上班。
以往兵部由于涉及军事机密,非战时候,光禄寺并不给兵部供应午餐,仅有热水供应,不设食堂。
官员们只能自带干粮办公。
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景泰帝即位后,才命吏部整顿兵部餐饮,几十个官员在新设的食堂分成几波轮流用餐,这才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
像商辂这样的高级干部,每日按例能有“馒头五枚,羊肉二斤,汤一盏”的配额,哪怕是对比现代也算得上是很好的福利了。
走在通往兵部食堂的道上,商辂的思绪仍然停留在方才的文华殿内。
那个往日上课只会打盹的孩童,今日竟能流畅背诵《中庸》——自己明明只让他背首章。
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小孩子没有腰”?
……究竟典出何故?
不知为何,商辂竟有些期待下一次的讲学了。
文华殿,小朱同学望着商辂的背影,转身回到书案前,拿起桌上的毛笔,迟疑了一下,停顿在半空中,侧头问道:
“方才那位侍讲官是谁?”
一直静立如泥塑的少年宦官立刻趋步上前。他研磨的动作极有章法——右手三指执墨,顺时针匀速打圈,砚台中很快泛起带着松香的黑浪。
“回殿下,那是兵部左侍郎商辂大人,正统十年的三元及第,万岁爷亲点的讲官呢。”
“原来是他!”说话间,朱齐提起毛笔,在另一张纸上画了一个表格,在写了一个“商辂”,又在下面写了个英文字母“B“。
由于没有系统接受过毛笔训练,整张纸上的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少年宦官眼角抽了抽,又立即恢复成恭顺的模样。
“你可识字?”表格中仅有一个人的名字,小朱同学很不满意,他知道明朝有的宦官是识字的。
“回殿下,蒙司礼监舒公公关爱,曾在内书堂习得《百家姓》、《千字文》,但只是粗通文墨。”
朱齐指着桌子上的表格,把笔塞入他手中,说道:“来,把你名字写一下!”
“这……这不合规矩!”少年吓得不轻。
“难道要孤说第二遍?”朱齐不好问他名字,自己不认识商辂就已经够奇怪了,伺候自己的宦官也不认识会更加怪的。
见太子殿下坚持,少年便从他手里接过毛笔,在表中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董平”二字。
只见这二字结构端正如殿前仪仗,笔锋里还暗暗含着几分柳公权的筋骨。
与旁边朱齐的“墨宝“相比,简直像是博士论文和小学作业。。
朱齐不禁盯着这两个字,忽然听见殿外传来银器碰撞的脆响。
董平如蒙大赦,连忙搁下毛笔,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殿门前。
不多时,他手捧一只杏黄釉葵口碗回来,碗中琥珀色的燕窝羹蒸腾着袅袅热气,甜香四溢。
“殿下,这是南洋进贡的上等燕窝,最是滋补养人。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尚膳监,每日要呈两次来……”
话音未落,董平忽觉有异。
只见太子殿下死死盯着那只碗,面色骤然惨白,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
记忆如惊雷在脑海中劈落。
这个碗,他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