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见见世面
- 东汉三国:重生我之郭奉孝
- 悦诚服
- 8855字
- 2025-06-07 17:29:48
洛阳太学,“经义堂”三字悬于巍峨门楣之上,在晨曦中泛着庄重的乌光,雕梁画栋的讲堂外是占地百亩的蹴鞠场,贵族子弟专用马厩里拴着三十余匹西域良驹。
洛阳太学是经学鼎盛时期的产物,更是门阀制度森严,门生故吏体系下形成的特殊学阀制度。
太学生按家世被分为“经学十二席”,顶级世家垄断《孟氏易》、《梁丘易》等官学传承。
学府门前的铜驼街是身份展示场,学子车驾需经九道牌坊方抵正门。每一重牌坊,都是一道无形的筛子,过滤着车马主人的尊卑荣辱。
晨雾尚未散尽,凝成细小冰凉的水珠,沾湿了郭图身上那件簇新的绢衣。他立在郭家那辆形制略显简朴的马车旁,目光死死胶着在前方不远处一辆缓缓前行的轩车之上。其车辕上精工铸造的鎏金螭纹,在熹微的晨光里流转着一种内敛而逼人的华贵。
郭图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懊悔涌上心头。郭家马车虽改良实用,但缺乏代表世族底蕴的青铜轭饰。他突然希望用家族没有改良那辆旧轩车——至少原先车辕上的错银云纹,还能在阳光下闪出几分贵气。
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被舍弃的几分在阳光下闪动的“贵气”,在此地是何等重要的通行证。
穿过三重桐漆门时,郭嘉的鹿皮靴踩到了门槛上的青铜螭纹。这让他想起读博时在邺城遗址看到的门槛构件,考古报告里写着“宽一尺二寸,象征十二冕旒之制”。
而现在这道困住他的门槛,正被几个锦衣学子指指点点:“瞧那郭奉孝的玉佩,怕是拿绿松石染的赝品?”
另一个立刻接口,声音里满是刻意压低的讥诮:““盐铁丞之子也配注《周髀》?他家族谱怕是只写到郭亭吧?”
郭嘉按住要拔剑的郭图,目光扫过说话者腰间的错金带钩——弘农杨氏的族徽。这些嘲讽像是从故纸堆里爬出来的活标本,他在论文里写过无数次的“门第歧视”,此刻正化作粘稠的恶意糊在皮肤上。
“颍川郭氏,谒学名帖。”郭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道,瞬间惊醒了因屈辱而微微恍惚的郭图。学府祭酒王谦是太原王氏旁支,深谙门第排序之道。
负责登记的灰袍书佐扫过名刺,指尖在“阳翟”二字上顿了顿,他眼皮微抬,浑浊的眼珠在郭嘉和郭图身上转了一圈。忽然扯出个粘腻的笑:“原来是荀公子同行,且往西侧门候着。”竹简啪地摔在案上,惊起几只啄食碎粟的麻雀。
几乎就在书佐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温润如玉的光芒在不远处亮起。那是荀彧头上束发的白玉冠,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正映着晨光,流转着纯净无瑕的光晕。三位衣着极其华贵、孔雀蓝锦缎在晨雾中泛着幽光的学子正殷勤地围着他。
其中一位头戴象征执法公正的獬豸冠的少年,声音洪亮,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热络:“荀爽公上月讲《易》的注疏,可是送到了颍阴?”郭图认得那腰间的龙首玉璜,弘农杨氏的嫡支才会用前汉宫制的样式。
“西侧门...”郭嘉轻笑一声,指尖抚过名刺边缘的压痕。那是临行前夜,叔父用家主印鉴烙下的暗纹。三十年前,郭氏宗长进京还要向宦官献金求谒,如今这枚印鉴却连学府正门都叩不开。
就在这时,脚下的青石板路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由远及近的震动。紧接着,清脆急促的铜铃声如骤雨般响起。
只见八匹神骏非凡、毛色纯正的枣骝马,拉着一辆形制宏阔、装饰奢华的驷马安车,毫无顾忌地疾驰而来,蹄声如雷,惊得排队的人群一阵慌乱骚动。
郭图猝不及防,慌忙后退避让,脚下踉跄,差点摔倒。车帘微微晃动间,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清晰地飘了出来,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寒门牛马也敢挡道?”
扬起的滚滚尘灰扑了郭图满头满脸。在尘土弥漫的间隙,郭图死死盯着那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瞥见车厢四角悬垂的、用五种不同色彩丝线精心编织的绦穗——五德绶!这是当今天子亲赐之物,唯汝南袁氏一门,方有资格使用!
自东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七年形成司徒,司空,太尉的固定配置。能够位列三公,可谓是人臣之极。汝南袁氏从袁安开始,连续四代有五人跻身“三公”之列。
汝南袁氏初祖为汉平帝时袁良。袁良师从大儒孟喜,以孟氏《易经》为传家之学,举明经为太子舍人。
其孙袁安,承继家学,有著名“袁安困雪”的典故。之后步入官场,“京师肃然,名重朝廷”。章帝年间,相继担任太仆,司空,司徒。和帝年间不畏权贵,弹劾窦宪兄弟,为时人称颂。
袁安去世不久,窦宪倒台,汉和帝亲政。为了纪念袁安当年的功勋,对其诸子大加册封,袁氏一门尽显荣达。长子袁裳官至车骑都尉,次子袁京官至蜀郡太守,三子袁敞官至司空。
袁京之子袁汤,桓帝时任太尉,封安国亭侯。袁汤有三子:袁成,袁逢,袁隗。袁成官至左中郎将,袁逢袁隗二人在灵帝一朝皆身居“三公”,袁隗还娶了经学大师马融之女,汝南袁氏可谓是通吃政学两道。
灵帝年间,袁氏为了保全家族的荣华富贵,依附外戚和宦官。袁成和梁冀私交深厚。中常侍袁赦是汝南袁氏的宗族成员,深得皇帝宠信。
两次“党锢之祸”让众多世家大族,清流名士家破人亡。汝南袁氏反而“贵宠于世,富甚奢。不与它公族同”。
“这是袁太傅给荀公子的拜匣。”忽然有皂衣仆役小跑而来,鎏金拜匣上的三公纹章刺痛了郭图的眼。他看见荀彧眉头微蹙,似乎想要推辞,但那仆役动作极快,不容分说便将拜匣塞进了荀彧怀中。
那些孔雀锦衣的公子们笑得更热络了,仿佛荀彧本就是他们铜雀台上的美玉。有传闻荀氏祖宅在洛阳永和里,与袁氏、杨氏并称“三柱门”。
郭嘉的手再次按在了郭图因极度屈辱和愤怒而剧烈发抖的手腕上,力道沉稳。他并未言语,只是用眼神示意郭图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
西侧门边,一块木牌歪歪斜斜地倚在墙角,上面用劣质墨汁草草书写的“寒庶待验”四个大字,墨迹在潮湿的晨雾中正丝丝缕缕地晕染开来,显得格外污浊刺目。几个短褐仆役正抬着恭桶经过,酸腐味混在晨雾里钻进鼻腔。
“他们故意的。”郭图的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嘶哑。
“临行前族老们说洛阳是虎狼地,却没说连虎狼的爪牙都能噬人。”他忽然想起改良马车暗格里那些泛青的刀锋——若是此刻抽出来,能不能劈开这铜浇铁铸的门第?
“看那。”郭嘉的声音忽然响起,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他抬起手,指向远处巍峨的洛阳宫城方向。
一轮红日正奋力挣脱地平线的束缚,磅礴的朝阳之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汹涌地泼洒在宫墙最高处——朱雀阙那飞扬的檐角之上。
那些华贵的车驾、耀眼的冠冕,霎时成了皮影戏里单薄的剪影。“光和元年,宫中铸铜驼高两丈。”郭嘉的嗓音像在讲古,指尖划过空气中虚幻的轮廓,“当时何进还是屠户,董卓在西凉劫商队。”
他忽然转过头,目光如幽深的潭水,直直看进郭图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那眼底深处,仿佛跳动着两簇冰冷的、能洞穿时光的幽火:“你说这铜驼能立到几时?”
“二位这边请。”苍头仆役将他们引入西厢庑房,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烂木头和陈年灰尘的湿腐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墙角,一张巨大的蛛网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网上粘着半片残破的竹简。郭嘉下意识地走过去,小心地将其取下,指尖拂去表面的浮尘,几个熟悉的隶书刻痕映入眼帘——“月令”。
郭嘉捡起辨认出“月令”二字,突然笑出声。这是他在现代见过的那枚《四时月令诏条》残简,当年还争论过是否为王莽改制遗物。
“兄长为何发笑?”郭图正强忍着恶心,用一方素白丝帕用力擦拭着房中唯一一张低矮的案几。丝帕拂过,立刻染上了一指厚的、板结成块的陈年积灰,案面露出了原本暗沉腐朽的木色。
“笑这太学号称'天下文枢',却连庑房都不如颍川郡学的蚕室敞亮。”郭嘉故意提高声调,果然听见隔壁传来器物翻倒声。他早用余光瞥见窗外闪过的深衣下摆——那是负责记录学子言行的“风宪生”。
日后一位遭遇差不多境遇的大叔,面对这看人低的富贵之地,最终还是绷不住破了大防,大开杀戒,最终直接放了一把大火。而此时远在天水,忙碌了一天的董叔叔,打了一个喷嚏。
次日清晨的辟雍殿前,郭嘉终于看清了东汉顶级学府的真容。两千学子按籍贯郡县列队,兖州士族着玄端配玉蝉,幽州寒门穿葛衣系草绳。
当主持仪式的祭酒手持名册,以抑扬顿挫的声调念到“颍川阳翟郭嘉”时,郭嘉清晰地感受到无数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抬眼,毫不意外地看见前排几位身着华服、气度骄矜的袁氏子弟,正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如同观赏一件稀奇的玩物。
斑驳的晨光透过经义堂高大雕花木窗的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竹简和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郭嘉跪坐在自己那方低矮、靠近后门的席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摊在膝上竹简边沿那些未曾打磨光滑的毛刺。
前排传来袁氏子弟佩戴的错金玉带扣相撞的清脆声响,混着杨氏子弟慢条斯理诵读《梁丘易》的嗓音,像细针般扎进他的太阳穴。
“颍川郭氏?”一声刻意拔高、带着浓浓鼻音的嗤笑,突兀地从斜后方响起,瞬间打破了堂内表面上的宁静。
只见一位袁氏子弟,姿态闲适地甩动着手中那柄以白玉为柄、尾端缀满莹润东珠的珍贵麈尾。他腰间一枚镂空雕花的鎏金熏球,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在透过窗棂的光束里划出一道道刺目而张扬的光弧。
“莫不是那个在阳翟县收了三成佃租就要立功德碑的土财主?”言语间,将郭嘉家族苦心经营田产、试图博取乡誉的行为,扭曲为土财主式的可笑炫耀。
郭图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如同滴血。手中准备呈交的《韩诗》抄本发出细微的裂帛声。
而在整个经义堂的核心位置,第七席那张光滑温润的青玉案前,荀彧已从容落座。他一身素净如雪的深衣,宽大的袖摆拂过地砖上阴刻的、象征着天象运行的二十八星宿图纹,动作流畅自然,姿态优雅如鹤。仿佛那些此起彼伏的议论不过是掠过琉璃瓦的飞鸟,丝毫不能扰动其心湖的宁静。
“让让。”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一位杨氏子弟提着个沉甸甸、通体鎏银、雕刻着精密算符图案的算筹箱,旁若无人地从郭嘉的席前经过。那算筹箱坚硬的包银箱角,毫不留情地、带着十足的分量,重重磕在郭嘉屈起的膝盖骨上。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
周围那些少年权贵们立刻捕捉到这小小的挑衅,爆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声。他们腰间悬挂的、由上好羊脂白玉精雕细琢而成的组佩,随着身体的抖动相互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玲珑的玉鸣,在经义堂清晨的光线里连成一片流动的、温润的银河。这片璀璨的玉光,映得郭嘉手中传了六代的青铜书刀黯然失色。
就在这时,方才出声讥讽的那位袁氏子弟,竟一步跨到郭图面前,劈手夺过他怀中紧紧抱着的《韩诗》书简!动作粗暴蛮横。“还给我!”郭图惊怒交加,下意识地伸手去夺。只听“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那织锦封套在两人粗暴的拉扯下,竟从中间撕裂开来!
“这种乡下儒生抄的《韩诗》,也配和伏氏今文经摆在一起?”那袁氏子弟抬起脚,用靴尖随意地踢了踢地上的竹简,满脸嫌恶,仿佛沾到了什么秽物。泛黄的竹片哗啦啦散落满地,郭嘉看见自己熬夜校注的论文正躺在其中,墨迹未干的“寒门崛起”四个字恰好被袁氏子弟的鹿皮靴碾过。
“哦?我倒是听闻,”那位提着鎏银算筹箱、已在前排首座紫檀案前落座的杨氏子弟闻声转过头来,袖口上用金线绣制的繁复云雷纹在动作间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经义堂都听得清清楚楚。
“贵府连《九章算术》都要借阅?”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看到那些世家子弟脸上已然浮现出心领神会的、等着看笑话的表情,才悠悠然继续道:“既如此,不若在下出个浅显的题目,请郭君指教一二?”
“今有大夫、不更、簪袅三人共猎,得鹿一...”他故意顿了顿,其羞辱之意,昭然若揭。四周立刻响起心领神会的窃笑。郭嘉知道这是《算数书》里最基础的例题,就像现代人问大学生一加一等于几。
一声清越悠扬、如玉磬相击的脆响,蓦然在堂中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杂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第七席青玉案前的荀彧,指尖正轻轻叩击着案头一方尺余长的玉磬。
“《周髀算经》有云,方属地,圆属天。”他指尖划过案上鎏金的晷仪,青铜指针在日影中投下细长的阴影,“诸君既然精于天道,何不算算这晷影何时会倒转?”
经义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只有日晷上那青铜指针的阴影,在无声地、极其缓慢地移动。荀彧这看似探讨天文、实则蕴含玄机的一问,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让所有的讥笑凝固。
郭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荀彧案头那卷以金丝编连、华美异常的《孟氏易》上。金丝在光线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就在这一刹那,郭嘉猛然洞悉了那差异的本质!
荀彧腰间所悬那枚看似朴素无华、仅以青玉雕琢的玉珏,绝非凡品!那必是荀氏家主方能执掌的、能随时调动颍川荀氏八百私家部曲的兵符信物!那才是真正的、足以掌控生死的权力象征!而自己引以为傲的十二篇《颍川水利考》,在真正的世家眼中不过是孩童的沙盘游戏。
“奉孝,”荀彧的目光越过数排席位,落在郭嘉身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敏锐,“你的书刀……在滴血。”
郭嘉低头,才发现掌心早被刃口割破,暗红的血珠正渗进竹简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批注里。远处钟楼上传来报时的鼓声,惊起一群在太学槐树上筑巢的寒鸦。
就在这钟鼓声余韵未歇、群鸦惊飞之际,一位身着朴素深衣、鬓发微霜的中年文士,在几位捧着书卷的年轻学官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进了经义堂。
他面容清癯,双目深邃,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忧思与一种久经典籍浸润的书卷气。正是当世大儒,被朝廷召拜为郎中、于皇家藏书之所东观校勘典籍,并主持编纂《东观汉记》的蔡邕,蔡伯喈。
目睹朝纲不振、文风颓靡,他立志重振大汉文风,校正天下儒家经典,甚至雄心勃勃地计划将最重要的七部经典刻于石碑,立于太学之外,垂范天下。今日,正是太学正式开讲之日,他受邀前来主持开学讲义。
蔡邕的目光沉静而锐利,缓缓扫过堂下济济学子。那些锦衣玉带、气度不凡的世家子弟,自然是他关注的重点。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位端坐于第七席青玉案前的颍川少年身上——荀彧,荀文若。颍川荀氏“神君”荀淑之孙,“八龙”之一荀爽的侄儿,家学渊源,才名早著。
蔡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乱世之中,此等钟鸣鼎食之家孕育出的英才,或许是大汉文脉延续的希望之一?
待众人重新落座,堂内恢复肃静。蔡邕立于讲席之上,清了清嗓音,抛出了今日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关乎所有学子求道之本的叩问:“诸生负笈千里,入此太学之门,所求者何?所志者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问题一出,堂下学子反应各异。那些世家子弟们,脸上立刻浮现出训练有素的庄重神情,在座的世家子弟都比较虚伪,内心的肮脏从来不挂在嘴上。
有的挺直腰背,朗声应答:“回禀先生,学生求学,为光宗耀祖,不负门楣!”言辞堂皇,目光却难掩对权势的渴慕。蔡邕面色平静,未置可否,世家子弟承袭门荫、光大门庭,本就是题中之义。
另一位身着华服、气度尤为不凡的学子起身,正是先前那位佩戴龙首玉璜的弘农杨氏子弟。他姿态恭谨,声音清越:“学生之志,在承继先圣绝学,传习儒家经典,以明道济世。”蔡邕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颔首,心中暗忖:“不愧为‘关西孔子’之后,家学渊源,立论高远。”这份对传承的重视,契合了他重振儒学的宏愿。
郭图与郭嘉的位置在荀彧稍前方。当蔡邕的目光扫过他们这一区域时,郭图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站了起来。因紧张,他起身的动作略显僵硬,衣袍带倒了席边的竹简,发出一阵轻微的哗啦声,引得周围几道目光投来。蔡邕看向他,眼神温和中带着询问。
“学……学生……”郭图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但他直视着蔡邕,胸膛起伏,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将心中最真实、最迫切的渴望喊了出来,“求学,为求一条出路!为有朝一日能出入朝堂,身居显贵!”这是来自一个没落地方家族子弟最朴素的、改变命运的呐喊。
“哗——”
哄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席卷了整个经义堂。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射向郭图。那笑声如此刺耳,如此响亮,仿佛要将经义堂的屋顶掀翻。在世家子弟眼中,将如此赤裸的功利之心宣之于口,简直粗鄙不堪,亵渎了这学术殿堂的清名。
蔡邕的眉头瞬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他脸上温和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失望与严厉。他抬起手,虚按了一下,待哄笑声稍歇,才沉声道:
“求学之道,首在明德修身,次在穷理致知,岂可汲汲于功名利禄,以此为鹄的?此等功利之心,非君子所为!当深戒之!”
严厉的批评如同冷水,将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郭图浇了个透心凉。他颓然坐下,头颅深深垂下。
蔡邕的目光转向郭图身旁那一直沉默跪坐的少年——郭嘉。经历方才郭图的“粗鄙”和满堂的哄笑,蔡邕的神情明显带上了一丝疲惫,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小子,你又为何来此求学?”
所有的目光,带着未散的嘲弄和新的审视,瞬间聚焦在郭嘉身上。经义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寒鸦偶尔的聒噪和远处隐约的市声传来。
郭嘉并未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迎向蔡邕审视的目光,也扫过堂下那一张张或好奇、或讥诮、或冷漠的面孔。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整理纷繁的思绪,又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颍川士子特有的抑扬声调:“为汉室之崛起而读书。”
或许是因为口音,或许是因为他第一遍的声音尚不够洪亮,蔡邕似乎没有完全听清,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整个经义堂也陷入一种茫然的安静,众人面面相觑。郭嘉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他挺直了脊梁,目光变得无比沉静,如同深潭,然后,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地重复道,声音洪亮得足以让殿堂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为汉室之崛起而读书。”
九个字。字字千钧。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开了经义堂内所有的嘈杂、轻蔑、算计与疲惫!整个空间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前排那些世家子弟,脸上的讥诮瞬间僵住,如同拙劣的面具。弘农杨氏那位子弟,嘴角原本挂着的优越感十足的微笑彻底冻结,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袁氏子弟握着鎏金熏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即便是端坐如山的荀彧,那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也骤然掠过一道惊异的亮光!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完全超乎他们认知范围的回答震住了!
这志向,太大,太沉,太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尽管许多人脸上本能地浮现出荒谬与不屑的神情,但在蔡邕那陡然变得无比沉重、仿佛压着千钧之力的表情面前,竟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嗤笑!
蔡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那双阅尽经史、看透世情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在郭嘉那张尚显稚嫩却无比坚毅的脸上。这九个字,如同九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被现实磨砺得有些灰冷的心湖深处,激起了滔天巨浪!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想起就在不久之前,自己那份耗尽心血、在灯下反复斟酌推敲的奏疏!在那份奏疏里,他痛陈时弊,恳请灵帝废除那束缚人才的“三互法”和种种无谓的禁忌,不拘一格擢用真正有才德之士,以挽救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字字泣血,句句椎心!然而结果呢?奏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每每深夜思及此处,蔡邕只觉心灰意冷,如坠冰窟。而此刻,眼前这个被世家讥为“寒素”的颍川少年,竟在满堂虚伪与功利之中,喊出了他深埋心底、却早已不敢宣之于口的赤子心声!他仿佛在郭嘉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已熄灭的、属于年轻时代的理想之火,以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决绝的方式,重新燃烧起来!
“后继……有人矣……”一个滚烫的念头,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狠狠撞入蔡邕的心间。他那向来持重肃穆的脸上,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极其郑重的神色——是震撼,是欣慰,是感同身受的痛楚,更是一种在绝望长夜中骤然看到微茫星火的激动!他凝视着郭嘉,仿佛要透过这少年单薄的身躯,看到某种支撑起未来苍穹的力量。
满堂寂然中,郭嘉身后的荀彧的掌声清脆如碎玉。脸上露出赞叹之情。荀彧的思绪,已飞回颍川,飞回与郭嘉数次秉烛夜谈的场景。那时,郭嘉曾对他条分缕析,细数朝廷党争倾轧、宦官弄权、边患频仍、民不聊生的重重弊端,言辞犀利,洞若观火。
荀彧欣赏他的清醒与锐气,却未曾想到,在这副看似玩世不恭、锋芒毕露的表象之下,竟藏着如此炽烈深沉、关乎国运的宏大抱负!这发现,让素来冷静自持的荀彧,胸中也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激动波澜。这郭奉孝,远比他想象的,更值得倾心相交!
当日的喧嚣终于落幕。蔡邕回到位于洛阳城南的家中,那处闹中取静、庭院栽满修竹的宅邸。书房内,灯火摇曳。蔡邕卸下了白日里身为帝师、大儒的端肃,眉宇间的疲惫被一种罕见的振奋所取代。
他对着侍立一旁的女儿蔡琰语气中充满了抑制不住的赞叹:“今日太学开讲,诸生芸芸,然颖慧卓绝者,唯二三人耳。尤以颍川荀氏文若,风仪如玉,持论中正,有名臣之器。”
他顿了顿,眼中骤然爆发出更为明亮的光彩,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然最令为父心重者,却是一郭姓少年!其言其志,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他详细复述了经义堂上那一问一答的经过,尤其是郭嘉那石破天惊的九字宣言。说到激动处,蔡邕甚至以指叩案,须发微颤:
“‘为汉室之崛起而读书’!此子胸襟抱负,非常人可及!虽出身非顶流,然此等气魄志向,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吾道不孤,后继有人啊!”
灯火下,少女蔡文姬正安静地执笔记录着父亲的言语。她身着素雅的浅碧色深衣,眉目如画,气质沉静。
当听到父亲如此盛赞那位名叫郭嘉的少年,复述他那掷地有声的志向时,她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螓首,那双清澈如秋水、蕴藏着诗书灵气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为明亮的光彩。
敬佩,好奇,还有一种对如此纯粹而炽热志向的深深向往,在她如画的眉眼间悄然流转。那个名叫郭奉孝的颍川少年形象,伴随着父亲激昂的赞誉和那九个震撼人心的字眼,深深地烙印在了少女的心湖之中。
历史的长河奔涌向前,冲刷着无数的荣耀与尘埃。当后世史官秉笔,在煌煌史册中为那位最耀眼的流星——郭嘉——立传时,不再仅仅是零星的片段,其中有一段记载:
“嘉者,颍川望族也。世居显宦,家资丰饶。携宗族子弟,偕颍川荀彧共赴洛阳游学。时洛中子弟多膏粱纨绔,以郭氏寒素见轻,竟相讥诮。
嘉少有凌云志,常具超世之鉴,虽闻谤言,哂然置之。尝诫从弟郭图曰:“立身以德,岂在纨绮?他日执圭垂绅,方知布衣之贵。”
师者或赞其志,然嘉名由是显于学。时人虽不解其才,未尝不奇之。诸生争诵其事,竟成洛中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