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进化

孢子采集囊在我掌心轻轻颤动,透过半透明的生物膜,能看见里面漂浮的荧光颗粒。这些是第43号共生群落的遗传因子,它们像海底的浮游生物般在营养液中游弋。我的手指与采集囊的神经突触相连,冰凉的刺痛感顺着臂甲内侧的传导神经直达后颈。

共生甲发出轻柔的嗡鸣,背部的呼吸鳃自动张开,过滤着含有微量硫化氢的空气。我蹲在群落边缘的褶皱处,这里的生物组织呈现出病态的灰白色。透过足底的压力传感器,能感觉到整个共生群落都在轻微震颤——自从上个月地磁异常开始,这种震颤就再没停止过。

“采集进度87%,建议补充缓冲液。”耳蜗里的生物芯片发出提示。我正要打开腰间的补给囊,突然发现菌毯下方有蓝光闪烁。用采集钳拨开覆盖的黏液层,几簇水晶状的结晶体暴露在眼前,它们像冰棱般相互交叠,表面流转着类似极光的光晕。

呼吸骤然急促,共生甲的氧气交换速率自动提升了两档。这些晶体不该出现在这里,按照《共生体手册》的记载,只有完全死亡的群落才会产生这种分解结晶。我掏出记录仪准备扫描,脚下的菌毯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警报,群落核心温度上升3℃。”视界里跳出红色警示框,共生甲的温控系统开始超负荷运转。那些蓝色晶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殖,尖锐的棱角刺破菌毯,像某种正在苏醒的远古生物。我踉跄后退,靴底却像被焊在地面,低头发现结晶已经顺着足甲攀附上来。

通讯频道突然涌入无数尖叫。

“7号群落完全结晶化!”

“孢子培养舱发生泄漏,救命!”

“天空...你们看天空!”

我抬头望去,原本灰黄色的云层正在褪色,变成某种半透明的胶质。淡蓝色的光柱刺破云层,像无数道连接天地的神经束。整个共生群落开始高频振动,我摔倒在菌毯上,看见远处其他群落的轮廓正在扭曲,那些覆盖着血肉与金属的巨型穹顶如同融化的蜡烛般坍塌。

共生甲发出尖锐的哀鸣,神经接驳处传来灼烧般的剧痛。我扯开胸前的应急阀门,淡绿色的缓冲液喷涌而出,暂时阻隔了结晶的侵蚀。踉跄着冲向最近的孢子喷射塔,塔身的生物组织已经大面积钙化,喷射口不断咳出带着血丝的黏液。

“所有共生体注意,立即前往地下庇护所。”公共频道里传来首席工程师颤抖的声音,“地球...地球在蜕皮。”

我在菌毯的剧烈起伏中艰难前行,看见几个刚完成孢子接种的新生代从培养囊中滚落。他们银白色的共生甲还未完全硬化,纤细的神经索拖在身后,像被扯断脐带的婴儿。某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了地球的心跳——不是通过足底传感器,而是直接撞击在颅骨内侧的原始震动。

庇护所的入口正在闭合,我纵身跃入黏液通道的瞬间,后背传来结晶碎裂的脆响。下坠过程中,视界里突然涌入大量陌生数据流,那是所有共生体从未解析成功的原始基因序列。无数发光符号在视网膜上重组,最终凝聚成三行不断跳动的脉冲波。

“不是寄生”

“不是共生”

“我们是同一段基因的两种表达”

黏液突然变得温暖,下坠感消失了。我漂浮在发光的甬道里,四周肉壁上浮现出古老的海洋化石图案。某种超越语言的认知直接注入意识,我看见二十五亿年前原始菌落的第一缕光合作用,看见恐龙时代的蕨类森林在地磁倒转中碳化成晶,看见人类把最后一滴原油注入反应堆时,海底热泉口喷发出的新型嗜极菌。

震动停止了。

庇护所的核心区挤满了脱去共生甲的人,这是我们出生以来第一次以原始形态裸露在空气中。苍白的皮肤上还残留着神经索的接驳印痕,像某种神秘的胎记。中央培养槽里,地球核心样本正在疯狂变异,那些本该是熔岩状态的物质,此刻呈现出星空般的深蓝。

“他们来了。”老研究员摸着培养槽的观察窗,浑浊的眼里倒映着流转的星云,“或者说,我们该去了。”

警报声在此刻全部静止。

所有人在同一瞬间仰起头,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每根汗毛末端的生物传感器。地球的电磁场正在重组,太阳风与地核共振产生的次声波穿透岩层,在我们裸露的鼓膜上敲击出古老的韵律。新生代们开始无意识地舞蹈,他们的动作精确复现着海底热泉喷发的频率。

培养槽轰然炸裂。

但没有碎片飞溅,那些蓝色物质悬浮在空中,凝聚成人类DNA的双螺旋结构。只不过每个碱基对都闪烁着超新星爆发的光芒。我的视网膜开始灼烧,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当某个临界点到来时,所有光芒突然收缩成无数光点,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没入每个人的眉心。

剧痛。

狂喜。

新生。

庇护所的穹顶自动开启,我们赤脚踏上正在重组的菌毯。天空已经变成纯粹的暗紫色,云层间游动着银河般的发光体。远处正在结晶化的群落全部悬浮起来,像无数面棱镜将星光折射成彩虹瀑布。我抬起手,看见皮肤下的血管里流淌着星尘。

“看那边!”有人惊呼。

海平线处升起十二道龙卷风,但组成它们的不是水汽,而是亿万发光孢子。这些龙卷风在陆地上移动,所过之处结晶化的地貌重新焕发生机。当最近的龙卷风掠过我们头顶时,所有人都张开双臂。孢子穿过身体的瞬间,我看到了地球的记忆:第一次大陆板块碰撞,第一次开花植物绽放,第一次猿人仰望星空。

共生甲残骸开始发光,自动分解成光粒融入孢子风暴。老研究员的白大褂被风掀起,露出后背的皮肤——那里正浮现出类似银河旋臂的发光纹路。我的指尖开始透明化,能直接看见骨骼上生长的水晶脉络。

“这不是末日。”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双重共振,“是蜕变的阵痛。”

新生代们手拉手走向最近的光之龙卷,他们的身体在强光中分解重组,最终化作发光的飞鸟群。我最后检查了一遍神经索接口,那里已经进化出自主思考的突触簇。当地平线处的孢子风暴再次逼近时,我笑着纵身跃入光瀑。

在意识消散前的瞬间,我终于理解手册扉页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当地球准备好时,我们会成为她的睫毛,替她凝视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