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新婿拜年(一)

红旗车停在三叔公家门口时,

碾过的雪粒,在车灯下泛着细碎的光。

张雪攥着王健的手腕。

掌心沁出的汗,透过的确良衬衫。

在腊月的寒风里竟有些发烫。

......

车门刚推开条缝。

柴门“吱呀”一声开了。

三叔公的旱烟袋,映着窗内煤油灯的光,像只暗红的眼,悬在门框上。

“三叔公。”

王健躬着腰,递上牛皮纸包的烟叶,纸包边角还渗着油。

他轻声道:

“托人带的老旱,您尝尝。”

老人没接,

烟袋锅磕在门框上。

震落的烟灰,扑在王健笔挺的中山装前襟。

张雪忙不迭去掸,

却被三叔公浑浊的目光,定在原地,提醒道:

“按老规矩,新女婿头回登门该步行三里,背着半斗麦面。”

王健喉结滚动了一下.

想起年前第一次去张雪家.

穿的呢料大衣,被二舅妈说成“倒爷派头”.

袖口磨破的毛衣边怎么藏都藏不住。

......

屋内传来咳嗽声。

三婶端着搪瓷盆出来倒水。

看见红旗车时手一抖,水花溅在结冰的台阶上。

王健笑着从后座拎出个纸箱,里面码着六瓶西凤酒,和两筒麦乳精:

“知道三叔公讲究老礼。”

“可如今镇上到公社的路都铺了柏油,车能直接开到院门口。”

“也该出去瞧一瞧了。”

“您尝尝。”

他指了指纸箱,最下层的铝制饭盒,

“张雪她娘熬了锅莲子粥,说您胃寒。”

......

旱烟袋,在掌心转了半圈。

三叔公忽然转身进了屋。

土炕上,摆着半块冻硬的玉米饼。

墙上的年画上,胖娃娃抱着的鲤鱼褪了色,尾巴尖还沾着煤炉的灰。

王健脱了鞋上炕,

膝盖刚挨着补丁摞补丁的炕席,

三叔公突然开口问道:

“听说你在镇上的厂又征了一块地?”

“给镇上服装厂建仓库。”

王健把西凤酒推到老人跟前。

玻璃酒瓶,在煤油灯下泛着琥珀光。

“小雪说的,镇上还有很多人被迫外出打工。”

“我这不是想着增加厂里的用工人数么?”

“所以把一部分仓库改成了厂房,又拜托雷书记帮忙征了一块地,建了新的仓库。”

......

“雷书记?”

三婶擦着碗的手顿了顿道:

“那可是镇上的大人物。”

“不过,想要不怕苏镇长,也只有跟雷书记打好交道。”

“是。”

王健看见她围裙下露出的衣角,正是厂子里淘汰的碎花布。

心里忽然松了口气,又有点发酸。

这些年。

他给镇小学捐缝纫机、给供销社翻新柜台。

原以为能堵住流言,却忘了老辈人心里的坎。

得用更慢的步子才能迈过去。

旱烟袋“吧嗒”敲在炕桌上

“你爹当年在我面前也是个小屁孩。”,

三叔公盯着王健手腕上的新表:

“当年他在供销社当采购员,走南闯北没少招人眼红,后来……”

......

话尾隐在腾起的烟雾里。

张雪悄悄拽了拽王健袖口,

他却直直地迎上三叔公的目光,

想起父亲攥着他的手,

指甲缝里还留着布料的线头:

“做生意要小心谨慎。”

此刻红本本的棱角,隔着衬衫硌着胸口。

他突然觉得。

自己开着红旗车回来,不是显摆,

是想让村里人看看,

当年在颓废在家的小子,真的把“正道”走通了。

“三叔公。”

王健忽然从内袋掏出个红本本,

塑料封面上“先进个体工商户”的烫金字映着灯光,

“今年夏天镇上开表彰会,雷书记跟我们握手时说。”

“个体户是社会主义的新鲜血液。”

“还有。”

他指尖划过泛黄的合影,说道:

“这是我跟周华科长的合照。“

“您看,他穿的还是您送的老粗布衬衫。”

......

旱烟袋“当啷”落在炕桌上。

三婶凑过来看照片时,头巾蹭到了麦乳精的包装纸。

三叔公则是看到了,照片上周华胸前的校徽。

那是他当年在县中当炊事员时,偷偷塞给考上中专的周华的。

......

暖气管在墙角“咕嘟咕嘟”响。

王健忽然发现。

三叔公脚上的棉鞋,正是张雪去年捎来的驼绒面千层底。

鞋跟处补了块蓝布,像是从旧校服上剪的。

他厂子里的女工们,如今都穿着崭新统一的工装,领口绣着“青石”二字。

这位老人家却这么寒酸。

......

离开三叔公家时。

后窗突然传来响动。

三婶踮着脚往车筐里塞了串干辣椒,红通通的在雪地里格外鲜亮。

王健握着车钥匙的手,突然发颤。

刚才在屋里。

他看见三叔公偷偷用袖口抹了下眼角。

烟袋锅明明还燃着,却半天没吸一口。

......

红旗车拐过村口的老槐。,

张雪才突然笑出声道:

“三叔公烟袋锅敲炕桌的节奏,跟当年骂我早恋时一样。”

王健却没笑。

后视镜里。

三叔公的身影,在柴门前站成个模糊的黑点,

烟袋火星一明一灭,像颗落在雪地里的红豆。

他突然懂了。

老辈人的认可,从来不是挂在嘴上的。

是藏在干辣椒里的暖意,是旱烟袋磕在门框上的那声闷响。

......

周华家,在镇政府家属院。

青砖灰瓦的平房前。

两盏红灯笼映着门上的“光荣之家”铜牌。

王健刚把两箱剑南春搬下车,门就开了。

周华的老伴,端着个铝制漏勺,蒸汽里飘着炸丸子的香味: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老头子念叨一上午。”

“坐,快坐。”

周华从藤椅上站起来。

手里还攥着本翻烂的《经济日报》,

“听说你给镇小学捐了二十台缝纫机?”

王健递上包装精美的龙井茶叶,

老人却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留着买台锁边机,咱们青石镇的绣活,不能总窝在集市上卖。”

炸丸子端上来时,周华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信封:

“省工商局新下来的政策,个体企业可以申请自营出口权。”

他指尖敲了敲报纸上的报道:

“你在广东那边做生意应该听过这个消息。”

“那边都在搞三来一补,咱们青石镇的刺绣手艺,正好能接上这根线。”

......

王健接过信封时。

触到老人掌心的老茧。

跟当年在工商所帮他核对报表时一样粗粝。

那时周华总说。

手糙点好,握得住公章,也握得住缝纫机的踏板。

窗外飘起细雪。

周华的小孙子,趴在王健膝头。

盯着他中山装口袋里露出的钢笔帽。

“爷爷,王叔叔的车车有红旗!”

孩子突然指着窗外,周华也笑了出声道:

“是啊,你王叔叔出息了。”

......

客厅的挂钟敲了九下。

到了饭点。

张雪也赶紧去厨房,帮周婶包饺子,案板上的面团透着麦香。

王健则是跟着周华走进里屋,看到了墙上挂着幅泛黄的图纸。

王健看着老人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道:

“这世上最难得的,是有人在你爬坡时,愿意把自己的拐棍递给你。”

......

离开周华家时。

后备箱里多了袋周婶塞的炸丸子。

还有周华硬塞的半本《经济法手册》,扉页上用钢笔写着“胆大心细,行稳致远”。

......

回到张雪娘家时。

院墙上的雪已经积了半尺厚。

张铁山蹲在廊下修煤炉,

看见红旗车灯光,故意把烟袋锅敲得山响:

“三叔公没拿笤帚疙瘩撵你?”

“没有。”

王健笑着递上袋关东烟叶。

老人伸手接过。

指尖触到烟袋里,还藏着块三婶给的灶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红。

他忽然明白,老辈人的刀子嘴。

从来都是为了护着心里的豆腐心。

.....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厨房也飘来酸菜白肉的香味。

张雪正在往碗里盛汤。

搪瓷盆沿上的缺口,还是王健第一次来那年磕的。

......

八仙桌旁。

被二舅妈碰倒的麦乳精罐子,擦得锃亮,里面装着周华送的龙井茶叶。

王健摸了摸口袋里的先进证书。

他想起在三叔公家看见的年画,胖娃娃怀里的鲤鱼,如今终于在雪地里活了过来,

摆尾时带起的水花,正一点点融开青石镇的霜。

而他知道。

这水花里。

有张雪在供销社排队时冻红的手。

有周华在图纸上画下的每一道线。

有三叔公烟袋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

......

煤炉“噼啪”响着,

张铁山忽然把烟袋锅往地上一磕道:

“明儿去二舅家,别开这车。”

见王健愣住,老人又补了句道:

“他儿子在县运输队,最近总抱怨没活干。”

......

话音未落,

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声,堂弟的上海表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光。

车后座绑着个篓子。

里面是给王健和张雪的新婚被面,牡丹花样在雪地里开得正艳。

王健望着堂弟躲闪的眼神,忽然想起年初送张雪手表时。

他说“镇上没人戴这么贵的表”。

如今手表戴在堂弟腕上,却比任何道歉都更让他心安。

有些隔阂。

会在岁月里慢慢发酵成牵挂。

......

雪不知何时停了。

天上的星星映着红旗车标,像朵开在夜色里的红梅。

王健摸着方向盘上的纹路,

想起周华说的那句话:

“咱们这代人,就像这红旗车,底盘得扎在土里,轮子才能往远里跑。”

......

远处传来守岁的鞭炮声。

惊起几只落在槐树上的麻雀。

雪粒子扑簌簌落下来,盖不住车辙里那串通往春天的印记。

他知道。

明天去二舅家,自行车后座会比红旗车更暖。

就像当年张雪塞给他的大白兔奶糖。

甜不在嘴上,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