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在视网膜上灼出青斑。
李璟瑜的睫毛挂着汗珠，手术刀悬在离患者心脏两毫米处微微发颤。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年轻人破碎的第三肋软骨，像被猛兽啃过的鸡骨茬，暗红的血顺着胸腔引流管汩汩涌出。空调风裹着消毒水味掠过颈后，却吹不散他后背黏着的冷汗。
监护仪的数字在眼前跳动。收缩压50，舒张压测不到——这具年轻躯体正在以每分钟300毫升的速度流失生命。手术台下的不锈钢桶已接满三袋回输的自体血，暗红液体表面浮着油脂般的泡沫。
“李主任，室颤了！“
护士的声音裹在监护仪的尖啸里刺入耳膜。李璟瑜的左手下意识探向电击板，右手仍死死压着脾动脉破裂处。他忽然想起今早查房时，这个外卖小哥还腼腆地问他伤口会不会留疤。彼时晨光透过百叶窗落在那张青涩的脸上，和此刻无影灯下的惨白形成残酷对比。
“充电200焦！“
砰！
年轻躯体在电流中诡异地弓起，沾着血污的工牌从手术巾下滑出。李璟瑜瞥见生日栏的数字：2001.4.7。和他妹妹罹难那天相同。这个认知让他的手指出现半秒迟滞，血柱趁机喷溅在护目镜上，将视野染成猩红。
二十三年的外科生涯里，他第一次在手术台闻到槐花香。
那是妹妹葬礼上的气味。十七岁的少女躺在冰棺里，右手指尖还沾着奶油——卡车撞飞她的瞬间，她正捧着给哥哥的生日蛋糕穿过马路。李璟瑜徒劳地擦拭那些凝固的甜腻物质，直到殡仪馆的人强行合上棺盖。记忆中的奶油味此刻与血腥气诡异重叠，在他喉间凝成铅块。
“血压测不到了！“
麻醉师的喊声将他扯回现实。电子钟显示23:47，分毫不差的时间节点。李璟瑜感觉后颈爬过冰凉的蛇，当年急救室时钟也停在这个数字。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将两场死亡叠合成标本切片，而他被钉在时空的夹缝中反复解剖。
手术灯突然频闪。
鲜血在灯光下呈现奇异的金属光泽，沿着不锈钢器械蜿蜒成河。李璟瑜看见血泊里浮出青铜色纹路，像古器上的饕餮图腾。他的白大褂开始渗出墨色，急救箱在器械台上震动，发出编钟般的嗡鸣。某个瓷瓶滚落在地，标签上的“青霉素“字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蜕变成篆书。
“主任！“
最后一瞥是护士惊恐扭曲的脸。世界坍缩成漩涡，时间被拉成黏稠的琥珀。失重感攫住五脏六腑，消毒水味被浓重的腐草气息取代。恍惚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裹挟着塞外风沙拍打在脸上。
包铁马蹄踏碎长安宵禁的寂静。
李璟瑜在剧痛中苏醒，后脑抵着潮湿的墙砖。月光从鱼鳞状云隙漏下，照亮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不是现代医院的合成地胶，而是真正的、带着车辙印的唐砖。左肩伤口渗出的血染红衣襟，触感却是粗粝的麻布。
腰间硬物硌着肋骨。那个陪他经历过汶川地震的急救箱，此刻泛着青铜冷光，锁扣化作兽首衔环。指尖抚过红十字标识，触感竟是阴刻的云雷纹。箱内手术器械叮当作响，在寂静的坊曲间格外刺耳。
利刃破空声从脑后袭来。
李璟瑜就势前滚，狼牙箭擦着耳廓钉入土墙，箭尾白翎距太阳穴仅半寸。肌肉记忆比思维更快，他反手甩开急救箱，铬钢手术剪在月光下划出银弧，精准扎进偷袭者的足三里穴。突厥人惨叫着跪倒时，止血钳已绞住对方颈动脉。
“李郎中！这边！“
缺耳老汉从柴垛后探出头，脸上的刀疤随嘴角抽搐。记忆碎片突然涌入：三日前西市药铺前，原主当街劈开阿胶块，露出内里灰白的马皮组织。围观人群的哗然中，药商崔十二郎阴鸷的眼神如附骨之疽。
“秦将军...“老汉将染血的麻布包塞给他，掌心老茧擦过手背，“太医署的人说旧伤无救，全长安只剩您敢治了！“
布包里的羊皮卷绘着疫病分布图，朱砂圈出翼国公府的位置。李璟瑜用拇指摩挲卷轴边缘的黏腻物质——职业嗅觉立刻识别出炭疽杆菌培养物的触感。这绝非自然瘟疫，而是精心策划的生物袭击。
第二支箭射穿他扬起的衣袂。
突厥马喷着白沫逼近，骑手脸上的黥纹在月光下如蜈蚣蠕动。李璟瑜突然举起手术刀，铬钢刀面将月光折射成刺目银斑。惊马扬蹄瞬间，他掏出碘伏喷雾直射骑手双目，淡黄液体在月光下划出诡异弧线。
“妖术！“突厥人捂眼惨叫，指缝间腾起消毒水特有的酸涩气息。
金吾卫的火把长龙适时涌进巷口。李璟瑜踩住刺客右腕，柳叶刀挑开皮甲接缝处——五色丝绦编织的腕绳泛着药草气息，线头浸着乌头碱特有的苦杏仁味。这是兼具身份标识与自杀毒药的双重机关。
“带走！“为首的武侯瞪着他手中古怪器械，“你也得跟我们去万年县衙。“
“且慢。“李璟瑜亮出羊皮卷，腐毒气味惊得武侯后退半步，“烦请禀报秦将军，他的气性坏疽再拖半个时辰，截肢也救不了命。“
翼国公府的石狮爪间凝着血痂。
亲兵押解李璟瑜穿过三重门禁，腐臭味随距离缩短愈发浓烈。太医署众人聚在廊下，紫袍老者正用艾条炙烤银针，青烟里飘来断续的议论：“...邪毒入骨...当用四逆汤佐以斑蝥粉拔毒...“
卧榻上的秦琼猛然抽搐，呕出的黑血溅满素绢屏风。李璟瑜瞳孔骤缩：患者甲床发绀、颈静脉怒张，裸露的左小腿肿胀发亮，皮肤下蛛网状青纹已蔓延至腹股沟——典型的产气荚膜杆菌感染。
“游医也敢妄言！“紫袍太医冷笑，“此乃阴寒内盛...“
“坏疽已突破肌膜层。“李璟瑜掀开锦被，腐肉气味令众人掩鼻，“你们再灌十剂四逆汤，明日就能准备楠木棺材了。“
满室哗然中，他径自打开急救箱。青铜内胆泛着水银光泽，现代药品竟变成青瓷瓶盛装的粉末。唯有那卷羊肠线依旧，只是浸过三七与地榆混合的止血药汁。镊子夹起碘伏棉球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唐代竟有碘酒？
“按住他。“李璟瑜咬开瓶塞，刺鼻气味惊得亲兵拔刀，“除非你们想看大唐战神死于败血症。“
第一刀划开坏死组织时，黄绿色脓液喷溅在孔雀纹帷帐上。门外忽然传来尖细的通报：“太子殿下到——“
李承乾的蟠龙纹锦靴踏过血泊。这位刚加冠的储君俯身观察手术过程，眼中闪动着令人不安的兴奋：“孤听闻你能起死回生？“
“只是阻止活人变死人。“李璟瑜将脓液抹在宣纸上，“殿下不妨闻闻，死亡是这种甜腥味。“
当最后一针羊肠线缝合完毕，秦琼的呼吸突然平稳。老太医颤抖着搭脉，忽然暴喝：“妖人！你用了西域曼陀罗！“
“是青霉素。“李璟瑜晃了晃青瓷瓶，暗自心惊——唐代怎会有提纯的霉菌培养物？
更诡异的是急救箱夹层里的《伤寒论》。素麻纸翻开竟是简体钢笔字：“贞观三年四月初七，申时三刻，平阳昭公主之女暴毙。“墨迹间夹杂着晶状颗粒，显微镜下赫然是未完全消化的砒霜结晶。
屋瓦忽然传来异响。李璟瑜抬头望去，一道系着五色丝绦的黑影掠过月晕，宛如死神提线木偶的丝绳。他握紧手术刀，月光在刀锋上流淌成河——这场跨越千年的手术，才刚刚切开第一层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