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望着远处的夜空,带着一丝笑意:
“金蝉,看来这次是你赢了。”
周奕斜倚着寺边的七叶树,笑着接话:“大师怎知是我赢?”
“鹰扬府军大营火光冲天,老衲也瞧见了。”
“大师怎对世俗之事如此关切?”
老僧道:“庆安寺只是小庙,没有大佛,老衲要护住一寺香火,可比不得天师自在。”
周奕直觉这大和尚没那么简单。
听他这样说,也不去反驳。
只是心中有一个疑惑:“前夜我像是看到寺中有黑影闪过,敢问大师,真有人至庆安寺藏经阁吗?”
三池大师听到这个问题,眸光骤缩,紧紧盯来。
周奕心下警惕,暗中提起真气。
老僧双手合十,忽然道:“天师莫要再提此事。”
他像是在转移话题,打了个禅机:“离相无住,破除胜负之执。”
“天师今次大胜宇文成都,却没有沉在赢中,乃是脱胎于我相、人相。”
这老僧的理由太牵强。
周奕毫不遮掩:
“大师谬赞,其实我很在乎胜负,如果不让宇文成都吃点亏,今晚都会睡不安稳。”
哪知老僧又赞:“善哉,常以直心,正念真如,不谄不诳,天师与佛有缘。”
周奕被他逗笑了:“大师还是放弃吧,你没法赚我入佛门。”
三池大和尚摇了摇头:“在老衲心中,金蝉早已入寺。”
周奕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执着。
却见大和尚朝怀里一掏,摸出一本类似佛经的典籍。
见是给自己的,周奕带着疑惑拿过来。
就着寺外灯火一看,上书:《心禅不灭》。
“这难道是佛门武学?”
“可以说是,也可说不是,”老僧道,“这是老衲观佛经多年的一点体悟,算不上佛学,只是一门教人静心的功夫。”
“天师是道门中人,却不必担心沾染佛门因果,毕竟这只是老衲一僧之见。”
周奕来了兴趣,将典籍收起。
“多谢,但不知大师为何赠经?”
三池道:“我早想找机会将此经赠出,却没有碰到合适之人。”
“你就当...”
“这是老衲的一点救赎吧。”
说起这番话,三池大和尚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双手合十,掐滚佛珠,不久后才恢复平静。
“周天师,目下你该远离扶乐。”
“宇文成都败走,扶乐暂时会落入李密之手,他们知晓庆安寺实情,不太会给老衲面子,除非你成李密麾下一员。”
“另外...”
三池大和尚又道:“太康义军也守不住此城,宇文成都一败,张须陀便来。”
“宇文成都为私多于为公,张须陀忠臣良将,所行反之,老衲的面子同样没用。”
“你走之后,本寺僧籍册上,自会多出金蝉等三名来东土大隋求佛缘的龟兹居士,充当底蕴,天师不会怪罪吧。”
周奕能感受到老僧的善意。
这几乎是给他留下一条退路,当然,也不排除老和尚想赚自己入寺。
周奕微微一笑,“我不会拜入佛门,至于金蝉,那就顺遂大师的心意吧。”
三池大师慈悲一笑,目眺东方。
“我庆安寺本有一位老禅师,一生行善无数,天师想必也听说过。”
周奕想起那日僧众出城拜祭,点头回道:
“听说这位大师晚年祥和,坐化在苍岩山南端的一处石壁中。”
三池大师轻摇头:
“不,他并非坐化,而是度人不成,反招杀劫。”
话到此处,不愿再提,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
“周天师直往南下,暂莫回头。”
周奕看了老僧一眼,做了个道揖:“大师保重。”
老僧双手礼佛,目送年轻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可惜三池大师没有诗情,否则此情此景,定要吟一句‘毕竟扶乐三月中’,作一首《晚出庆安寺送周天师》什么的。
这天晚上,周奕并未出城。
返回之前的秘巢,也就是那间破落寺庙。
先打坐理气,半个时辰后,气意顺平,便翻看起三池大和尚给的《心禅不灭》。
稍微研究了一番,其中讲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无所住」指不执着于外境或心念,「生其心」则是在清净心中自然生起慈悲与智慧。
细细研读,
“这还真是一门静心之经,隐隐能让人抛弃杂念。”
周奕留了个心眼。
他搞不清楚三池大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万一这经文有什么忘情忘忧忘却俗世之类的陷阱,练完之后真变成金蝉子那可就糟糕了。
三池大和尚估计会笑死。
真被他给赚到了。
李密想赚我,三池大和尚也想赚我,看来我还挺吃香。
周奕这么一想,颇有些恶趣。
将经文与那包着油纸的家书一道放好,先安心睡一觉。
兴许是因为鹰扬府军栽了个大跟头,念头通达。
这一晚周奕睡得很沉,难得做了梦。
梦到夏姝与晏秋两小道童,还有角悟子师父。
梦到了自己骑着一匹白马,单雄信在挑扁担,矮胖道人扛着钉耙。
最后来到女儿国,娇滴滴的女王出现了,可她突然拔剑斩来。
看她样貌,赫然是独孤家的小凤凰...
周奕被独孤凤一剑斩醒,朝外一看天已大亮。
这乱七八糟的梦让周奕哭笑不得。
什么木道人扛着钉耙,太离谱了。
嗯?
忽然听见动静,周奕扭头朝寺门方向望去,脚步声渐大。
一个矮胖道人推门而入,大咧咧走上前,肩膀上还扛着一物,竟是个九齿钉耙!
周奕一副见鬼的表情。
“怎么,见到道爷很吃惊吗?”
他得意一笑,“宇文成都又如何,还不是得喝道爷的洗脚水?”
话罢把那钉耙‘哐当’一声拄在地上。
“这是从哪来的?”
周奕朝那钉耙指了指。
木道人噢了一声,“方才遇到一个追杀过我的对头,随手解决了,这是他用的奇门兵刃。”
“你该不会,忽然觉得这钉耙用起来顺手吧?”
见他大惊小怪的样子,矮胖道人故意歪着脑袋,“怎么着?”
周奕忍住笑容:
“如果真要使这钉耙,我给你换个法号,叫八戒,你听听看,可是很顺耳?”
木道人感觉这不是好话,却懒得深究。
“道爷我一双肉掌便可纵横江湖,这钉耙待会我路过铁匠铺,直接卖了换钱。”
“对了!”
“你欠我的金子什么时候给?”
“什么我欠你的金子?”周奕皱眉,一脸不解,“那是李密欠我们的金子,等我要到钱再说。”
“你若等不及,也可先寻他要,总之你一双肉掌纵横天下,也不怕李密不给。”
木道人欲言又止,他刚刚吹得牛,总不能露怯。
却在心中吐槽:
‘踏马的,这小子比道爷我狡猾一百倍!’
‘做人不能太周奕!’
木道人朝地上一坐,从腰间取下一物朝旁边一抛。
周奕伸手接过,那是一只崭新的酒葫芦,晃了晃,声音沉闷,装满了酒水。
木道人又取下另外一只破旧的酒葫芦。
他并未喝酒,忽然吟道:“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
周奕正待琢磨。
木道人直接对他解释起来:
“‘乘物’即顺应外物之变,‘游心’则保持心灵自由。这是《人间世》中“外圆内方“的生存智慧,更是在真实、幻想的张力中寻求平衡之道。”
“你虽练成了我的天霜凝寒法,得了点精髓,却远没窥到这门功法的秘中之秘!”
周奕打开酒葫芦,朝木道人示意一下。
两人做碰杯状,各灌一口。
“木道长,敢问何为秘中之秘?”
木道人连灌三口酒水,洒湿襟领,沉声道:“你已练通了手太阴肺经?”
“正是。”周奕点了点头。
木道人不卖关子:“上次你用我的法门,在尺泽穴合水,练成了异种真气。”
“尺泽穴往下,可至经渠穴,此穴乃关脉所在,为肺经本穴,属金。”
“再往下,为太渊,太渊有极大的深渊之异象,故属土。”
“鱼际穴形如鱼腹,承接肺热,便是荥火之穴。”
“之后便是少商穴,肺在五音中对应商音,木乃生发之气象,故而少商是井木之穴。”
周奕听得入神,喃喃道:“也就是说,尺泽合水,经渠属金,太渊为土,鱼际承火,少商化木,这五穴对应五行。”
“不错。”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木道又喝一口酒,“按照我的法门天霜凝寒之后,再将寒气抱圆运转在这五行穴位中,便可实现五行大周天。这需得领悟《人间世》中的外圆内方,应外物之变。”
“唯有这样,才能让寒气适应另外四穴。”
“一旦成功形成大周天,练功速度能翻倍。”
翻倍!
周奕露出痴痴之态:“不愧是秘中之秘。”
转念间又正色道:“木道长,你怎突然将这妙法告知我?”
矮胖道人没朝他看,只是仰头喝酒:
“道爷我虽然很不喜欢你的奸滑性格,但看人还是准的,你这家伙心肠热得很,不算坏。”
“昨夜你与宇文成都动手,被他一掌破功,我瞧出了你的虚实。其实全凭巧力,内功虚虚浮浮,底蕴嘛,远不及我内力精深。”
“你年岁不算太小,想来是大器晚成,但练功赶早不赶晚,若无变数,越往后越难有大出息。道爷我就发发好心,帮你一把。”
木道人咧开大嘴,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挺感动啊。”
周奕确实感动,恳切道:“不多说,道爷好兄弟!”
“来,干!”
周奕一口气把酒喝空,半数洒在胸口上,尽显豪迈。
木道人也仰头大喝,悉数饮下,再长呼酒气,喊了一声痛快,又抖了抖葫芦,叹葫芦太小。
“酒喝完了,道爷该走了。”
木道人言罢起身。
周奕挽留道:“我准备去南阳一趟,不如同行?”
木道人摇头:“天大地宽,我肆意行走。”
周奕想到在扶乐的经历,略感失落:“不知何时再见。”
“哈哈哈,”木道人长声大笑,“你不给道爷金子,我总会寻你。”
又嘲笑道:
“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家伙被一堆人追杀,想绑着我做打手,道爷可不蠢,哈哈哈!”
周奕先是一笑,又马上憋住作心痛状:“道兄怎能如此误会于我!”
“对了,你可是要去高老庄。”
木道人见他坏笑直接不理他,身子一跃,上到院墙。
周奕不再开玩笑,满眼真诚,拱手道:“悠悠乱世,木道长多保重啊,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矮胖道人一跃而下,声音从墙后传来,他扛着钉耙,头也不回地潇洒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