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事里的读者(上)

叶延今天的心情不太好。

原因很简单,那本《初级神秘学指南》居然被书屋给拒收了。

【错误的知识不需要留下传承。】

这是书屋的原话。

叶延甚至没来得及拿回那本槽点满满的《初级神秘学指南》,气愤的书屋就一把火将它烧了。

“难道我真的要自己写书?”

窗外的雨点开始敲打玻璃,仿佛在嘲笑叶延的天真。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有所期待。

如果连最基本的初级知识都出错,他还能奢望更上层的知识会是正确的吗?

在这个连神秘学基础理论都处于摸索阶段的世界里,他想要找到蕴藏真理的书籍,似乎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抓了抓头发,一时有些犯愁。

和选定书籍单纯要求是自己写的不同,命名书籍对作者是谁并没有限制。

但它限制的是内容。

若是该书籍和“家”无关,那么叶延也无法对其命名。

“如果是这样的话……”

叶延想到了于勒叔叔和福尔摩斯。

“或许我该问问华生医生,他有没有兴趣写一本有关福尔摩斯的案件记录小说?”

正好,华生医生不知是何缘故,不缺金钱的他和原著一样,不久前选择搬进了贝克街221B号,和福尔摩斯做室友。

他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去问问医生。

……

雨水顺着贝克街221B号公寓的屋檐流淌而下,叶延收起伞,轻轻敲响了大门。

门几乎立刻就被打开了。

华生医生那张蓄着胡须的脸出现在门口,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纽曼!”

华生热情地给了叶延一个拥抱:“这可真是个惊喜,快进来,外面雨太大了!”

叶延踏入温暖的室内,壁炉里的火焰欢快地跳动着,驱散了雨天特有的阴冷。

他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客厅的茶几上散落着几张写满字迹的稿纸,一支钢笔随意地搁在墨水瓶旁。

“看来我打扰到您工作了,医生。”

叶延指了指那些稿纸。

华生笑着摇头,胡须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恰恰相反,我正需要一些建议。来杯热茶如何?我刚买了上好的大吉岭。”

楼上传来一阵小提琴声,音调古怪而忧郁,像是某种未知的东方曲调。

叶延抬头望向天花板,华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别介意,那是夏洛克在思考。”

他侧耳倾听,琴声突然转变成一段欢快的旋律:“啊,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

华生走向壁炉旁的茶具柜,动作利落地准备着茶具。他将冒着热气的茶杯递给叶延,茶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您刚才说需要建议?”

叶延在靠近壁炉的扶手椅上坐下,接过华生递给自己的热茶。

“是的,事实上...…”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正在记录夏洛克刚破获的案子,就是劳瑞斯顿花园街那起离奇的凶杀案。”

叶延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是那个留下[RACHE]血字的案子?”

“正是!”

华生激动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茶几前拿起那叠稿纸。

“我已经写了个初稿,取名为《血字的研究》。”他走回来将稿纸递给叶延:“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叶延接过稿纸,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第一页上用整齐的字迹写着标题,下方是华生的署名。

他翻到第二页,开始阅读。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只剩下偶尔的滴答声,叶延沉浸在华生生动的叙述中。

叶延看得入神。

他不得不承认,华生具备成为小说家的天赋。那些精妙的措辞、恰到好处的停顿以及对视角转换的完美把控,让案件在画面感的传递中焕发出惊人的力量。

即便作为局外人,叶延也仿佛亲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追凶过程。

他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个死者苍白狰狞的面孔,看到了墙上的血字,以及福尔摩斯那精妙绝伦的推理过程。

叶延确信,就算华生不当医生,选择成为一个作家,他大概也可以养活自己。

“最令人惊叹的是,夏洛克仅凭观察就判断出凶手是个六英尺多高的中年男子,与被害人一同乘坐四轮马车来案发现场。”

华生的声音将叶延从阅读中拉回现实:“要知道,此案的棘手程度让苏格兰场差点想请一位圣堂的神父过来追踪。”

叶延知道,医生是想用这种夸张的话语来说明此案的复杂程度。

神秘归神秘,凡俗归凡俗。

既然管理局已判定此案与神秘无关,圣堂的人员自然不可能介入调查。

“侦探们束手无策,结果夏洛克却是看穿了那留下的血字其实一个圈套,进而设计抓住了真正的凶手马车夫侯波。”

华生讲完最后一个细节,脸上带着由衷的钦佩。

“说真的,我觉得夏洛克的演绎法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门精密的科学!”

他又列出三四个破案的细节,每一个都让侦探的推理才能显得更加不可思议。

欢快的旋律透过隔板传来,楼上福尔摩斯的小提琴声不知何时已从不知名的曲调,转为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叶延惊异地发现,原来某位冷静的大侦探也会因为朋友的赞美而雀跃不已。

很快,稿纸上的故事被全部看完。

“很精彩的故事!”叶延真诚地赞美道:“您的叙述让整个案件活灵活现,我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奇案。不过...…”

叶延犹豫了一下。

“请直言不讳!”华生向前倾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我需要客观的意见。”

叶延闻言轻轻放下稿纸:“或许可以增加一些环境描写?比如案发现场的气氛,这些细节能让读者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华生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迅速抓起一支钢笔,在稿纸边缘记录着:“说得好!我确实太过专注于案件本身了。”

“还有福尔摩斯先生的表情和动作。”叶延继续建议:“比如他蹲下检查尸体时的样子,或者发现关键线索时眼神的变化,这些细节能让他的形象更加丰满。”

这些都是他依据《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原著内容,所提出的改进建议。

华生连连点头,钢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没错,没错!夏洛克确实有许多独特的习惯动作。当他兴奋时……”

仿佛回应华生的话,楼上的琴声突然变得更加活泼,几个跳跃的音符像是在表达某种愉悦。

叶延和华生相视一笑。

“医生。”他斟酌着词句:“您有没有想过,将这些案件记录集结成书出版?”

华生惊讶地眨了眨眼:“出版?我只是想记录下这些有趣的案件...…”

“但公众有权知道真相。”

叶延认真地说:“而且福尔摩斯先生的推理方法值得被更多人了解。想想看,这可能会帮助警方破获更多案件。”

华生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抬起头:“你说得对,纽曼。但这件事还需要得到夏洛克的授权同意,毕竟他才是这本书的主角。”

楼上,福尔摩斯的小提琴声渐渐停歇,取而代之的是缓慢而规律的脚步声。

“我刚才简单地听取了你们的谈话。事先声明,我并不反对出版的事情,但我对你们刚才谈论的话题实在是不敢恭维。”

福尔摩斯不满地摇了摇头。

“侦探学应该是一门非常精确的学科,你们不应该把它写成小说,这简直就像是在抽象的几何里掺杂进爱情故事。”

真是极富侦探风格的发言。

叶延在心中想到。

华生的脸上立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他当即反驳道:“我写的是侦破案件的事实,而它本身就和小说情节很接近。”

“别像记账员那样事无巨细地罗列事实。”福尔摩斯放下手中的小提琴,转身说道:“这个案件最精彩的部分,应当是我如何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和精准的案情分析,最终揭开真相的过程。”

叶延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文学论战”。

华生医生正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钢笔,几滴墨汁溅落在他那件棕黄相间的格子马甲上;而福尔摩斯则抱着双臂倚在壁炉旁,一脸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纽曼!”

华生突然转向他,眼中闪烁着寻求支持的期待:“你觉得我和夏洛克谁说的对?”

“很好,”福尔摩斯挑起一边眉毛:“让我们来听听这位年轻先生的高见。”

两人突然齐齐调转枪头朝向叶延。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叶延瞬间僵住,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法庭上的证人,被两位针锋相对的律师同时逼问。

叶延深吸一口气,目光在两位互不相让的友人之间游移。

没办法,他只能当一个端水大师。

“华生医生作为作者,自然注重故事的完整性;而福尔摩斯先生是主角,更在意推理的准确性。”

他斟酌着言语继续说道:“而我作为一名读者,从读者角度的出发,我认为那些精妙如数学公式般的推理过程,往往需要经过适当的艺术加工才能被更好地理解。”

叶延停顿片刻,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待看见两人的神情都未显出不悦,他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一种平衡,既保留推理的严谨性,又通过巧妙的叙事手法,让读者在阅读时产生恍然大悟的愉悦感。”

福尔摩斯随手拨弄着小提琴弦,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的确,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读者的智商与我并不等同。”

“按他的想法修改吧,华生。”

他将小提琴搁在膝上:“但在书出版之前,我需要看到完整版的清样。”

福尔摩斯最后补充了一句。

华生闻言,眼中立刻绽放出欣喜的光芒,他快步上前握住叶延的手。

“你的建议简直太宝贵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一直做我的第一读者,继续提供这样专业的意见。”

“我的荣幸。”

叶延笑着说道,而后状似随意地开口,提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请求。

“华生医生,《血字的研究》的草稿能否给我这个第一读者收藏?”

他这算是图穷匕见了。

叶延此行拜访华生的真正目的,正是为了获取《福尔摩斯探案集》的手稿,好为这部作品进行命名。

“当然可以。”

华生爽快地答应。

“实际上,我把我们侦破的那起连环藏尸马腹的离奇案件也整理成了文字,取名为《四色马之印》。不过……”

医生的声音略微压低。

“此案毕竟事关神秘,我原本只打算私下记录留作纪念。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很乐意将这份手稿也交给你。”

“太感谢了,华生医生!这正是我需要的!”叶延难掩激动。

华生温和地点点头。

“稍等。”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准备把之前留下的草稿送给叶延。

就在叶延暗自欣喜之际,华生突然转身补充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递过来一份泛黄的剪报。

“雷斯垂德最近接手了一个新案子,关于多年前一位贵族小姐的失踪旧案。他需要你的帮助,你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吗?”

华生有此一问,是因为叶延现在也算是苏格兰场的编外人员。

对方没有选择加入任何一家组织。

而是效仿夏洛克的咨询顾问,以咨询侦探的身份在苏格兰场挂名。

叶延选择当咨询侦探自有其考量。

首先,他心知肚明自己无法像福尔摩斯那样成为咨询顾问。

尽管他掌握的神秘学知识可能比这个世界的更接近真理,但作为一个毫无名气的无名之辈,他缺乏必要的权威性。

其次,也是最现实的考量。

作为咨询侦探协助破案能够获得丰厚报酬,对急需资金的叶延而言,这无疑是最实际的选择。

叶延接过华生递来的剪报,看向头版头条:“福尔摩斯先生对此案不感兴趣吗?”

壁炉旁传来一声轻哼。

福尔摩斯收起小提琴,灰色的眼睛半掩在垂落的额发后。

“一个充斥着权贵谎言和神秘主义的简单案件。难点不是在于破案本身,而是如何透过迷雾找到权贵隐藏起来的证据。”

他忽然抬眼,锐利的目光直刺叶延。

“而论起勘破迷雾,除了圣堂的侍光者,只有你是最擅长的。”

叶延沉默地注视着剪报的日期。

二十年前?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捏紧剪报边缘,某个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

是警探先生那枚印记下的文字!

【年少时我曾辜负过一个孩子的信任,只留下一颗腐烂的红苹果。】

雷斯垂德比福尔摩斯年长十岁左右,二十年前正是十几岁的少年时期。

这个时间点的巧合让叶延眉头一皱。

错不了。

雷斯垂德警探正在调查的这起陈年旧案,极有可能就是其印记中提及的那桩憾事。而印记上那句“腐烂的红苹果”,恐怕正是对那位失踪贵族小姐的隐晦暗喻。

想到这里,叶延不再犹豫。

初来这个世界时,是警探先生给了他第一个回家的希望。

现在轮到他回报这份恩情了。

至于可能得罪权贵?

叶延心中暗自哂笑,再显赫的贵族,能有超自然管理局的局长权利大吗?

既然福尔摩斯没有阻止,就说明这个案子值得一试。

可以接!

更重要的是,此案或许能让他再开启一篇新的日记。现在的他,确实急需更多的书籍命名资格。

“我会联系雷斯垂德警探的。”

叶延微笑着点头,感到一种久违的期待在心中升起。

当他告别华生和福尔摩斯,走出221B号时,伦敦的天空已经完全放晴。

阳光照在湿润的街道上。

叶延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怀揣着华生给他的手稿,心情无比愉悦。

也许真理并不总是藏在神秘学的典籍中,叶延想,有时候,它就存在于一个侦探的推理里,一位医生的记录中,或者两个朋友关于一本书的讨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