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专心仰赖耶和华,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认定他,他必指引你的路。(箴言 3:5-6和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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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走廊尽头飘来的羊汤味儿,我缩在护士台的墙角,看着周护士长手里的注射器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窗外的白杨树叶子沙沙响,倒像极了妈妈笤帚疙瘩抽在笸箩上的动静。
“李巧云!你当医院是你们家后院?“护士长的手指头快戳到我鼻尖上,“拿活人当靶子练手,亏你们想得出来!“
小顾的圆脸涨得通红,辫梢上的红头绳一颤一颤:“我们、我们就是想......“
“想什么?想当杀人犯?“护士长啪地把治疗盘摔在台面上,玻璃药瓶叮铃哐啷滚作一团。我盯着她白大褂下露出的玫红毛衣领子,那颜色艳得扎眼,像是谁把晚霞扯了一角披在身上。
走廊传来胶底布鞋轻快的脚步声,徐主任端着搪瓷缸子进来时,我闻见熟悉的苦丁茶香。“小周,让李巧云们把技术规范复述一遍。“她说话总是这样,温温吞吞像化开的黄米糕,叫人不敢违拗。
我数着地砖缝里的水渍印子,结结巴巴的背出肌肉注射技术规范。
“巧云啊。“徐主任突然唤我,惊得我手心里黏糊糊全是汗。她摘了眼镜用衣角擦,露出眼角细细的纹路,“知道为什么不让你在病人身上练?“
我摇摇头,瞥见窗台上落着只绿头苍蝇,正搓着前腿耀武扬威。
“活人身上扎的是命,你想学好技术,这想法是好的,可不能拿病人来试验啊,病人是来让我们治病服务的。当护士,得把病人放在心尖尖上,得有医德。“
她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突然锐利得像手术刀,“当年我在北大医院实习,有个护士把青霉素当盐水打......“话音戛然而止,她端起茶缸抿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表情。
回家的路上,戈壁滩的风卷着沙粒子往领口钻。我缩着脖子踩自行车,路过油田家属院时,正赶上换班,穿蓝工装的男人们潮水般涌出来,不知谁家收音机在放《南泥湾》,咿咿呀呀混在柴油机的轰鸣里。
回到家,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晚饭也没吃几口,母亲张秀娥瞅出我不对劲,就问:“巧云,你这是咋了?魂不守舍的。”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母亲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这娃,咋这么不懂事呢?在医院就得守医院的规矩。”父亲李满仓坐在一旁,闷头抽着烟,啥也没说。哥哥李建国和妹妹李巧丽也在一旁听着,哥哥挠挠头说:“妹啊,下次可别再犯这错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去了医院,先找到周护士长,红着脸说:“周护士长,我错了,昨天是我不对,您咋罚我都行。”周护士长看了我一眼,说:“知道错了就好,还好那一针没有打下去,以后别再犯了。”然后我又去找徐主任,徐主任正在办公室看资料,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敲门进去。
“徐主任,我来跟您道歉。”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徐主任放下手里的资料,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巧云,我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孩子,这次的事儿就当是个教训。以后有啥不懂的,多问多学,别自己瞎琢磨。”我抬起头,看着徐主任,心里满是感激,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干,不能再让她失望。
虽说被批评了,可这肌肉注射技术还是得练啊。回到家,我就跟家人商量,想在他们身上练习。父亲倒是挺支持我,他说:“闺女,你就拿爹练,爹不怕疼。”母亲却不太乐意,她说:“这咋行呢?万一扎坏了咋办?”我好说歹说,母亲才勉强同意。
后来父亲还专门去买了一块猪肉回来,说:“闺女,你先在这猪肉上练练,等熟练了再往人身上扎。”我看着那块猪肉,心里暖乎乎的。接下来的几天,我一有空就拿着针在猪肉上练习,慢慢地,手也不抖了,动作也熟练了不少。
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星期三,徐主任叫我,她办公室窗台上摆着盆吊兰,藤蔓垂下来遮住半个十字架。
“巧云,我这两天有些伤风。“她慢条斯理地解白大褂,“给你练个手?“,
徐主任让我给她肌肉注射葡萄糖水。我一听,心里既紧张又激感动,眼睛里都有了泪花。紧张是怕自己万一没打好,让徐主任受罪;感动是徐主任这么信任我,愿意让我在她身上打针。
我小心翼翼地准备好针剂,抽吸药液、选择注射部位,我一边操作,一边嘴里念叨技术规范:“臀大肌注射时,采用十字法,从臀裂顶点向左或右划一水平线,然后从髂嵴最高点作一垂线,将一侧臀部分为四个象限,外上象限避开内角为注射区,或连线法,取髂前上棘和尾骨连线的外上1/3处为注射部位。”
“消毒皮肤,以注射点为中心,用碘伏棉签螺旋式消毒,直径≥5cm,待干。”
“主任我进针了,再次核对患者信息及药物,排尽注射器内空气,左手绷紧注射部位皮肤,右手持注射器,针头与皮肤呈90°角,快速刺入肌肉内,进针深度一般为针梗的2/3,根据患者体型、肌肉厚度适当调整。”
“回抽,进针后,回抽活塞,观察有无回血。若有回血,说明针头刺入血管,应拔出针头,更换部位重新注射;若无回血,缓慢推注药物。”
“推注药物了,推注速度要均匀缓慢,同时观察患者反应,询问患者有无不适。如患者出现疼痛、局部肿胀、心慌等异常,应立即停止注射,查找原因并处理。”
“主任,我拔针了,注射完毕,用干棉签轻压针刺处,快速拔出针头,按压片刻至不出血为止。”
徐主任笑着说:“巧云,打得不错。”我听了,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一抬头,才发现刚才光顾着紧张了,没看到周护士长、小顾、小李都站在护士台前,她们也替我紧张呢。
周护士长接着说:“该我了,让李巧云一次把技术固定了,小顾,你在旁边指导。给我注射生理盐水吧。”
我一下明白了徐主任和周护士长的用意,心里顿时感到无比的温暖,想起了拉着我的手的练习指挥的那老师。
赶紧准备消毒针头针筒和生理盐水,周护士长打完针后说:“嗯,看来这段时间没少练,不错。”
紧接着,小顾小李还有其他护士姐姐们默默地站到我面前,排着队等待我在她们身上做练习。
等到白班的6个护士都打完盐水,徐主任说:“小李,练习归练习,今天开的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水要记到你个人账上,下月从工资里扣。”
“嗯,我知道的。”我使劲点点头说到。
徐主任接着说:“明天新来的护士第一次考试比武,你准备准备,给咱们妇产科争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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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弥漫,我和王丽丽和邓小芸在考场外,她们的白大褂下摆微微颤抖,像极了春日里摇曳的柳枝。护校毕业的五个姑娘聚在另一边,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省城的新鲜事,白胶鞋底上沾着彩色碎石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巧云,你紧张吗?“王丽丽小声问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摇摇头,目光落在对面墙上“护理技术大比武“的红幅上,那浆糊还没干透,顺着砖缝往下淌,倒像是谁哭花了胭脂。
笔试开始了,试卷发下来时,我想起徐主任和周护士长拉着我的手按在她们身上,给我讲解人体解剖知识。
前五道题就是人体解剖,我眼前浮现出徐主任办公室里的那具骨架模型,它的每一根骨头都仿佛在向我招手。我迅速写下答案,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后五道题是药品常识,是我的强项。在妇产科记账的日子里,我对每一种药品的名称、剂量、用途都了如指掌。题目问及催产素的使用方法,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难产的产妇。我在答题纸上详细写下每一步操作,甚至补充了注意事项。
实操比武开始了,我抽到的是三床——一个中风偏瘫的塑料模特。
第一项是更换床单被罩枕套,比的是巧劲。护校那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扯被套像拽缰绳,棉絮扬起来扑在日光灯管上。我学周护士长教的“卷春饼“法,把脏单子沿着病人身侧卷成条,新单子顺势抖开时,连床头柜上的葡萄糖瓶子都没碰响。
第二项是病房清洁卫生,我仔细擦拭每一处角落,连床底的灰尘都不放过。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我仿佛回到了妇产科的每一个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干净的床单上,产妇们安详的面容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第三项口腔护理,突然遇到旁边病房的真病人呕吐,黄绿秽物顺着搪瓷盆沿往下滴答。当时正巧我们在走廊裁等待,裁判还没开口,我已经抄起纱布拿下老人的假牙。
监考的护理部主任扶了扶眼镜,钢笔在小本子上划拉出沙沙的响动。
最后一项是肌肉注射,没有任何意外,我的操作行云流水,规范认真,没有一点延迟。
我不能让所有让我练手的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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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布成绩那会儿日头已经西斜,我的影子拖在地上,细长得像支用旧的注射器。护理部主任念到“李巧云“时顿了顿,“理论九十八,实操...“她抬头看了一眼我,“换床单第一名,比第二名快三十秒,口腔护理零损伤,肌肉注射0失误。综合成绩第一名“。
我盯着自己手背上的冻疮——结痂的地方泛着紫,像朵未开的马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