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惟清向她投来探询的目光。
秦瑛神色郑重地说道:“启禀少郎,这只锦盒是夫人临终前留下的,夫人曾嘱咐过我,若少郎有朝一日从停云山归来,便把锦盒亲手交给少郎。”
顾惟清听完后,伸手摩挲着眼前的红漆锦盒,缓缓转动盒上的锁扣,随着“咔嚓”一声轻响,盒盖应声而开。
只见锦盒里静卧着一封微微泛黄的书信,一对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的红镯,以及一只绣工精致细腻的锦袋。
顾惟清轻轻展开母亲遗留下的书信。
信中字迹明丽娟秀,嘱咐的尽是些生活里的细碎琐事,诸如添衣保暖、按时用餐之类的平常话语,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母亲的殷殷情切与眷眷之心。
除此之外,信中再无别言。
顾惟清努力回想着母亲的音容笑貌,却只能隐隐忆起一个清微淡远的温婉倩影,嘴角挂着浅浅笑意,朝自己款款走来。
他犹然记得年幼之时,每逢雨天,自己便会痴痴地坐在屋外藤蔓之下,望着朦朦雨幕发呆。
母亲则静静立在一旁,为自己撑着油纸伞,直至雨歇云散。
顾惟清转头看向窗台,窗外本有一株花穗繁茂的藤蔓,茎叶曲折,蜿蜒舒展。
然而此时,在风吹雨打之下,却落了满地的残花败叶,一片萧瑟苍凉之景。
秦瑛生怕顾惟清睹物伤怀,连忙温声宽慰道:“寒来暑往,光阴如箭,夫人在天之灵若见到少郎如今的模样,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她微微垂首,指着锦盒里的红镯,接着说道:“这对镯子,想必就是夫人与将军成婚时所佩戴的婚镯了。只可惜夫人每日习武不懈,又常要外出征讨妖物,这些精致的手饰倒是很少佩戴。”
说到这里,秦瑛心中忽地一动,恍然大悟般说道:“夫人特意将婚镯放在锦盒里,定是要留给未来儿媳的。”
她抬头望着顾惟清,含笑问道:“夫人在信中,可曾向少郎提及与沈家姑娘的婚约之事?”
“沈家姑娘?”
顾惟清不禁有些诧异,他记忆中对此事毫无印象,母亲在信中也未有提及。
秦瑛见顾惟清一脸疑惑,便解释道:“我也是听夫人提起过几次,当年在灵夏城时,顾、沈两家便是世交。后来沈家夫妇还不远万里,带着女儿前来参加少郎的满月宴,婚约便是在酒宴上定下的。”
“那时我刚入军府不久,常听军府里的老人们说起,少郎与沈家姑娘都是抱玉而生,出生时还伴着清光玉雾、景星庆云等种种异象。”
“人人都称这是天赐的姻缘,两家本就世代交好,干脆亲上加亲,便以少郎与沈家姑娘的伴生之玉为定亲信物,当场结为了儿女亲家。”
秦瑛说得眉开眼笑,她又面露不解之色:“这么重要的事,夫人在少郎年幼时不提也就罢了,为什么在信里也没提起过呢?”
顾惟清思忖片刻,心中也能猜到几分缘由。
一是他生而不慧,将来或许会成为废人,两家既然情谊深厚,母亲许是不愿负人,因此将婚约之事暂且搁置。
二是世道艰险,性命尚且难保,儿女情事又何从谈起?
十年前妖物大举入侵,明壁城险些沦陷,依照地理志上的记载来看,这绝非苍遏山妖部的偶然之举,定是与关内妖族部落蓄谋已久。
彼时,灵夏城或许同样面临着一场血雨腥风。
一念及此,顾惟清眉头紧锁,问道:“这十年来,灵夏城可有消息送来?”
秦瑛听顾惟清这么一问,瞬间便明了其意,急忙开口道:“灵夏城有万胜河天险作为屏障,民力军势远远胜过我们,且数千里内还有三座大城守护相望,即便是面对百万妖物的侵袭,他们也能抵挡得住。”
她语声渐渐涩然,这些年来,明壁城诸将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们对此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关内或许也经历了一场恶战,但他们最终化险为夷,幸存了下来。
但是击败数倍于己的妖物,关内诸城难免也要元气大损,因此才无暇顾及远在万里之外的明壁城。
夜深人静时,秦瑛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望着空旷寂寥的内廷,也忍不住胡思乱想。
若是关内诸城尽皆沦丧,明壁城孤悬万里,独木难支,又能坚守到何时?
她也曾考虑过派遣哨骑东行,前去打探关内的境况。
可自从城下之战后,明壁军兵力已捉襟见肘,守御城池尚且勉强,若再行分兵东行,一旦途中遭遇大群妖物阻截,只怕有去无回,白白牺牲军士性命。
秦瑛双亲皆是灵夏人士,后来响应明壁军征召,毅然远赴西陵原,她出生那年,恰逢明壁城大略建成之时。
然而,好景不长,她父母相继战死沙场,秦瑛就此沦为孤女,被军府收养照料。十年前,对她恩重如山的夫人与将军,竟也双双撒手人寰,离她而去。
从此,明壁城偌大的内廷里,便只剩她孤身一人。
秦瑛绝不愿相信,父母之邦也会落得个城破人亡的悲惨下场。她一时心绪激荡,竟差点儿落下泪来。
顾惟清见秦瑛秀目中泪光粼粼,心中有些不忍,便故作轻松道:“秦姐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灵夏诸城安然无恙,只不过暂时与我们断了音信而已。”
秦瑛抬起衣袖,拭去眼眶中盈盈欲落的泪水,问道:“少郎为什么能如此肯定?”
顾惟清微微笑道:“秦姐姐,如果关内诸城沦陷,那苍遏山妖部直接原路返回无终山老巢,岂不更为容易?它们何必逗留在苍遏山,费尽心思图谋明壁城呢?这里又不是富饶膏腴之地。”
秦瑛转念一想,轻轻点头,她也是关心则乱,没有想通这个道理。
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沉着冷静,在少郎面前接连失态,还让少郎安慰自己。
顾惟清见秦瑛情绪渐渐平复,便不再提及此事,他探出手去,从漆盒中拿起那只用彩线绣着“悬心”二字的锦袋。
解开锦袋上的束口绳结,轻轻一抖,便有一枚色泽光洁、温润无瑕的圆形玉佩,悄然滑入他的掌心。
玉佩上方系着丝带,下方缀着一串大红色罗缨,正反两面覆着云水玄纹,观之自然天成、奥妙无穷。
顾惟清仔细端详,那云水纹络竟似活的一般,由内向外漫卷舒展,徐徐流动。
秦瑛看到顾惟清移开了注意,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便跟着一起打量锦袋玉佩。
只见那锦袋针脚细密整齐,接线处严丝合缝,玉佩上结缀的罗缨万缕千丝,飘逸流宕,美不胜收,二者皆为巧夺天工之作。
她赞叹道:“沈家姑娘编织这锦袋和罗缨时,也不过才三岁的年纪,真是心灵手巧,秀外慧中,与少郎当真是天作之合呢。”
顾惟清淡淡一笑,将玉佩握在手心,细细摩挲着,只觉这玉佩触感细腻,柔滑如脂,令人爱不释手。
此时,忽有一股似曾相识的玄妙之感,穿透重重虚空,直直落入他心湖深处。
顾惟清神色微动,正欲细察,但那点玄意却如昙花一现,倏然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