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坤细细思忖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自外边,急急而来,快到殿门之时,屏息放轻脚步,缓缓趋至前庭。
抬头见宋坤正站在门口,赶紧停下脚步,低眉敛目,恭谨一躬,轻声唤道:“见过中相......”
宋坤微微抬眼,目光落在那小太监身上,倒是有些讶异道:
“皞如,今日你当值?”
“正是小的当值!”这小太监恭谨的回道。
“怎么,你师傅还没把你弄去东宫?”
“师傅说,东宫这里,比不得皇上和中相这里......要让小的勤力侍奉皇上和中相。”
宋坤呵呵一笑,面色倒是一缓,说道:
“代我向你师傅问个好,他这徒儿,嘴巴倒是越来越伶俐了。”
小太监略一低头作揖,口称不敢,替自家师傅应了宋坤的问候。
于是,宋坤面色一肃,沉声问道:
“匆匆而来,有何急事?”
小太监仍然低头,压低声音回禀:“禀中相,总督京营忻城伯,带着几位京营提督,此刻正跪候在文华殿外,求见皇上。”
宋坤眉心微蹙,心中暗忖,倒是稀罕,于是问道:“可有说何事?”
“说是要上奏京营事宜!”
宋坤目色微沉,略觉不妥:“上奏之事,自有章程,何不先递奏通政司,或是内阁?”
“说是急事......军务大事,不敢迟滞。”
莫非这辽左又出大事了......宋坤暗暗想着。
若这是文臣觐见,他宋坤都不用多想,自会毫不犹豫的替皇上给回绝了。
可这次却是,四位勋贵联袖而至,还是和京营有关,宋坤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于是对着小太监说道:“在这候着。”
随后,他转身重新步入殿内。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声音传入宫内,万历微微睁了睁眼,见宋坤又由外而入,便撑着靠直了身子。
“禀皇爷,京营忻城伯和几位提督文华殿外求见!”
“说是急事......”
万历闻言,略是一愣,只觉心下一惊,京营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可以去找方卿么,正想着打发他们去内阁和方从哲说事......
可又转念一想,明日便是清明,这些个勋戚,沾亲带故的,好些年未见。
想着看上去又比文官可爱一些,只要不是来向朕讨要内帑,见一见也无妨。
于是,他一声长叹,“宣!”
一刻钟之后,传来恭谨的脚步声在殿外停住。
殿门忽而大开,走入两排随侍的宦官,分列于左右两侧。
宋坤抬眼望去,见两侧立定,而万历帝已端坐于长榻正中,龙颜沉肃,神色不动。
他微微一侧身,拢袖躬身,声音清朗而不失威仪,在殿内缓缓回荡:
“宣,总督京营忻城伯、三大营提督军务,觐见——”
随后,从殿外走入四人,一人在前,三人在后,步履沉稳,威仪尽显。
当先之人,身披御赐织金蟒袍,腰束白玉雕螭带,正是京营总督忻城伯赵世新。
其身后三人,则皆是身着麒麟服的三大营提督军务,两人腰束羊脂玉带,一人腰系雕花犀牛角带。
四人自殿门踱步而进,行至距御座三丈之处,方才停步,为首一人略一顿首,肃声道:
“总督京营忻城伯赵世新,拜见吾皇,请圣安!”
随即,后排三人依次上前一步,拱手顿首,
“提督五军营安远侯柳祚昌,拜见吾皇,请圣安!”
“提督神枢营永康侯徐应坤,拜见吾皇,请圣安!”
“提督神机营襄城伯李守锜,拜见吾皇,请圣安!”
万历微微抬眸,目光自四人身上徐徐掠过,神色不显喜怒,过得片刻,方才缓缓颔首,道:
“众卿免礼,赐坐。”
话音落下,殿中两侧的黄门太监立刻趋前,搬来雕漆嵌螭纹锦墩,依次摆放在四人身侧。
赵世新等人闻言,齐声称谢,方才小心坐下,在锦墩上正襟危坐,仍是不敢稍有懈怠。
万历垂眸抚袖,轻抬右手,捻了捻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目光微敛,语气沉稳却不带丝毫情绪起伏:
“诸卿今番觐见,所为何事?”
赵世新闻言,立刻起身,向前一步,拱手躬身,朗声奏道:
“回禀陛下,臣等冒昧求见,乃因京营军务有要事启奏。”
万历闻言,微微颔首,未曾开口,唯以目光示意其继续。
赵世新深吸一口气,思绪略略回想一番,心下笃定,开口说道:
“微臣前来,有六事启禀:一议将领,二议选锋,三议马匹,四议火器,五议器械......”
忻城伯赵世新正欲启奏“六议钱粮”之事,话至嘴边,心中却猛然一紧,顿时冷汗微出,暗道一声:“险些误事!”
思绪翻转,电光火石之间,他慕然想到:
当今天子的脾性,自家岂能不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
可这些都不打紧,咱皇上的命根子可就是这般“钱粮”事!
前段时间,因为军饷请款的事情,他忻城伯赵世新可没忘记!
当时,辽左大败,辽东兵马急需粮饷军械,这都少不了朝廷下拨银子。
可现下里,这户部兵部何来的结余银款,清点一番不过十余万两而已!这点钱那是远远不够!
只能打起了皇上的主意......
不过,中央各衙门早已心知肚明,知晓天子对于讨要内帑厌烦之极。
所以,这次辽东事危,急需饷银军资,朝廷众官可学乖了,不再强争。
用了孙子兵法中,层层递进,步步进逼之计——
最初由户科言官提出:速发内帑二百万两白银!
结果是:留中,没交办
再来由兵科给事中提出:请求拨出内帑二百万两白银,能稍微缓解一下目前的困境。
这次用词比较和缓,结果是:不报,没答复。
前两个结果,一个没交办,一个没答复,看上去老大老二都差不多,反正皇上连一点批红的意思都没。
于是,兵部亲自出马。
这次汲取了教训,不单独奏报钱粮的事宜,而是和重要的人事调动,混在一起题奏:
辽东的局势更加败坏,朝廷内外都很震惊,请求发放库银二百万,用来解救危急的局势,并且恳请赶快任命杨应聘、祁伯裕、刘国缙等人,希望皇上立刻予以批准施行。
这次的结果倒是看上去不错——
得旨:览卿等奏,知道如今敌寇祸患正深,用人应当赶快。
杨应聘著以兵部左侍郎,祁伯裕以兵部右侍郎,俱回部管事;刘国缙准照原推升用,帑银随后简发。
众官大喜,终于在句尾带上了六字真言。
可终归,这众人众官还是没有参透,何为天威难测。
之后,官是任命了,调令是下发了,但银子就是死活不见踪影......
但是,咱朝廷也不是没有留一手,于是由首辅方从哲,亲自拟上终极疏奏,再次泣血上书!
此后,咱们皇上终于对元辅的疏凑动容了......
立刻下拨内帑三十九万两——好么,足足少了计划中的八成银两。
陛下,终于省下了百六十一万两真金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