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白日换做了冷月。
画童本就瘦小的身子，看上去如一根枯柴，身体颤抖，脸色惨白，嘴唇却鲜红，上面趴着几根血丝。
棋童好不到哪里去。他面如金纸，想是中毒了一般，健壮的身体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量，轻轻摇晃，随时可能从亭顶掉下来。
东方不败全身被白气包围，猛地一看，犹如一团诡异的白雾，凝聚在清冷的月光下。
十五的月亮，却并不圆满。
一片极细极薄的暗云，横亘在圆月下方三分之一处，好似月亮被利刃迅速削了一刀，留下的伤口。
子时至，孤月悬顶。
“一曰地！”
玳安儿的声音有些嘶哑，却依旧清亮、高亢。
眉目清秀的琴童，手持一玉瓶，出现在水榭上。
他躺在地上，小心翼翼打开瓶盖，将里面的玉液均匀撒在身上，撒完之后，把瓶子立在肚脐眼上。
最后，他四肢张开，形成一个大大的“大”字，最大限度的接受月光的照耀。身上点点玉液，如天上玉盘碎了，洒落在他身上。
与画童、棋童不一样，他并没有露出肃然的表情，而是仰望着天上月，眼里有光，满脸兴奋之色。
童子液，点点皆月华。
于是，那片汪洋上，骤然出现一轮大月，与那轮大日隔空相对。
一个灼灼其华，一个皎皎其辉。
天，因其分昼夜；海，因其分水火。
一半天，铺满红霞，海中白浪咆哮如焰；
一半天，水银盈空，九幽深渊沉静似冰。
……
“一曰阴！”
玳安儿再次朗声叫唤，此时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百花丛中，蓦然出现一个女装大佬，身穿翠袖红裙，勒着销金箍儿。
俊俏的脸上，糯米牙、腮红脸、眉淡似远山，水鬓长如溪。其间秀美，寻常女子也自叹弗如。
是书童。
他眼角含春，双脚微微错开，拈起兰花指，便唱道：
“红入仙桃，青归御柳，莺啼上林春早。
帘卷东风，罗襟晓寒尤峭。
喜仙姑，书付青鸾；
念慈母，恩同乌鸟。
风光好，但愿人景长景，醉游蓬岛。”
书童正值变声阶段，声音时锐时钝，忽粗忽细，在这冷月幽园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童子音，声声何重叠。
……
汪洋中。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莺万雀唱腔开。
有夜莺啼早，有青鸾衔书，有乌鸟喂食……
那片沉寂的、对峙的汪洋，在百鸟群唱中，一下子生动、活跃起来。
天，跨过了昼夜分界线；
海，漫过了水火临界点。
那是天地的道场，阴阳熔炉。
九阴九阳，九九就要归一。
白气中的东方不败面露喜色，只要静待阴阳融合，形胜之地成矣！
咔嚓——
一声极细的脆响，却如惊雷，压过了百鸟共鸣，压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声音来自圆月，来自那个仿佛被细云切割过的“伤口”。
沿着那道“伤口”，玉盘上出现了斑驳的裂缝。
火焰从裂缝中冒将出来，熊熊燃烧，白玉盘像是瞬间经历了千年时光，开始变黄、变旧，变得沧桑老迈。
正在阴阳交融的海与天，突然发现枕边人原是不共戴天的仇寇，一时风云突变，海阔天空，顷刻间已呈黑云压海之势。
东方不败大骇，整整六个时辰，他凭借九阴九阳真经，勉力维持的这样一个阴阳相融的道场，即将崩塌。
他已再无余力。
不明所以的玳安儿，同样大惊失色。
主子身上的白气，骤然化霜，薄薄一层盖在他身上。
画童流鼻血、棋童流耳血、琴童流血泪、书童嘴角渗血。
眨眼间，清河县上空，乌云蔽月，整个县城陷入浓重的黑暗中，接着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却格外粘稠，像南方的梅雨。
……
幸而，那声脆响，不是只有东方不败一人听见。
在屋内跪着的潘金莲和春梅，闻听此声，相顾骇然，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有大事即将发生。
果然，随后——
天黑。
下雨。
潘金莲那张俏脸上，闪过一丝冷厉和狠绝，她拉起春梅，道：“这贼老天不从人愿，我们拜它何用？”
春梅也道：“对！天若要拘我们，我们岂能束手待毙？”
两人相视一笑，道：“问天去！”
姐妹二人，无视东方不败的禁令，无视天罚，携手出门，转过角门，来到花园里。
随着潘、庞二人出门，那轮大月倔强地从厚云中挤出了小半张脸，月辉顺着雨从天而降，落在她们身上。
粉红的金莲，淡蓝的春梅。
潘金莲瞄了一眼残月，福至心灵，她撩起裙服，绕着花园跑将起来。
月辉随着那抹粉红移动，所过之处，熠熠生辉。
在这凄冷的雨夜，潘金莲戴月逐黑，重绘花园。
惶惶中的玳安儿，猛见五娘的身影，眼睛陡然一亮。
事出反常必有妖，有妖还看潘金莲。
玳安儿暴喝一声：
“曰金！”
明月似在回应这声喝，蒙上了一层金色。
雨中潘金莲，尽情奔跑。
天地不能拘她，更何况衣裙？
她边跑，边脱掉绣鞋、撕下裙服，撒向空中，如粉蝶在月色中起舞。
金莲落处，步步生莲；
玉腿行处，物物回春。
月色裹着夜雨，紧紧包住婀娜的身姿，她身上的衣裙仿佛已经跟曼妙的曲线融为一体，向贼老天展示人间最美好的一面。
最美的人，点亮最美的景！
春赏燕游堂，桧柏争鲜；
夏赏临溪馆，荷莲斗艳；
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
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
潘金莲一夜游“尽”新园——
尽，是空间上，足踏每处景；
尽，是时间上，亲阅四季情；
尽，是心意上，无拘无束念。
潘金莲戴月游园，花园因此贪婪地吸收了月亮所有的光芒，在一片漆黑中，闪着清冷的银光。
最后，潘金莲拾级而上，来到了花园的最高处——卧云亭。
此时，月儿已经露出了大半张脸，现出斑驳的身形，每一道裂缝仍有火焰冒出，但是已经不再扩大，因为边缘皆镶着金边。
月下，亭前，佳人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