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寒风向室内咆哮的瞬间,就被中气十足的骂声扇回原处,再撞南墙,而后灰溜溜落荒而逃。
“那群狗东西吵得老子忘了时间!”种种碎语立时闯入,一个健壮的身影夺门而入,伴生的戾气无疑加剧了烛光的震颤——这般气势和脾性,南宫中还能有谁,唯天子尔。
皇帝果然来了!
两位黄门俱是大惊,扑通一声跪下,马昉尤甚,额头直接将手背上的骨节砸出阵阵酸痛。即便只有片刻目眩神迷,他的心跳却如鼓如雷,难以歇止——怎么这幅竟要被天子过问审查?
“臣……臣黄门画者,拜见陛下!贺陛下——”
“别废话,让老子看看你画得如何。”
天子赭衣黑绔、腰悬长剑,一手拦下同样要跪拜的君侯,一手薅走绢帛扫了眼——本就溢于言表的烦躁情绪,显然越积越浓,下一刻就要喷发。
两位画者登时出了不少冷汗。
“陛下心绪不佳,先坐下饮些温汤吧。”还跪着的两位不敢抬头,只听上座絮语,“天大寒,您也不加件衣裳。”
旋即,天子衣襟上的落雪被掸去,好似一缕清风,吹散不少张狂的恣意。马昉生来敏锐,不由愕然——那不像是君臣该有的距离。
画师默默盍目休憩,到这一幅画,天子必然会来。
“走得急,一群蚊蝇,为了地皮吵来争去的,”皇帝燥意未消,只能耐着性子评画,“这都画得什么东西!”
马昉看得出,皇帝本是想撕了这画,直接踹他们每人一脚,最后只是将绢帛揉成一团,扔到画师头上——想来这位君侯功不可灭。
“陛下恕罪!臣这就重新画!”画师毫不犹豫地接话。
“不必了,一张绢帛够得上一户百姓三个月的口粮,”侯爷直接弯腰把画捡回来,“挺好的,就这样吧。”
“挺好的?论赏画,你怎么还不如我了,”皇帝一把夺回绢帛,指着画中人不屑道,“这人谁啊,长得哪里像你?”
君侯的声音染上点点笑意,“是不像,不过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你对我就这么高要求,就不能给他也来一份?”皇帝转头就对着地上两人唾骂,“雅都吃进狗犊子里去了!必须重画,形神韵质少一样,你们通通给老子滚出这个国度!”
一朝从“得天子青眼”到“再不行就滚出本朝”,人生际遇起起落落,饶是画师也要多提一口气。挨了骂,只见他诚惶诚恐,连连谢罪,还得细细追问,“那,陛下想要什么样的?”
“陛下,说了本人同意就可以录用的。”侯爷叹了口气,“这些不过细枝末节,更不能成为褒贬的依据。”
“那不行,美玉微瑕,总和无瑕有区别。”皇帝跳下座位,对着画师侃侃而谈,“听好了,老子只讲一次——”
“气质要华贵骄矜,因为人家是公卿之后;
衣着要朴素大气,因为建国初年提倡节俭;
容貌不得歪曲半点,因为他就这样恰如其分真实生动,文弱但不能阴柔,飘逸但不能散漫,温润但不能毫无脾性,锋芒但不能感到凌厉。
总之,就是形神兼备气运并存,百年之后的人也要能窥见其究竟是何模样!”
画师以长袖频频拭额。
马昉:“啊?”
伴随着环佩叮咚、衣衫委地,无数绫罗造就一地狼藉,眼见君侯隐隐不耐,天子得寸进尺,画师胸中积了不少郁气,他心里明白这个中的深恩厚爱,如此,唯有将那一计献上,既然天子犹犹豫豫无法断绝,最终得劳烦君侯一锤定音。
他膝行数尺,向某位腆着脸等待下一幅活美人图的皇帝谏言道:“陛下如若真想留下传世之作,不妨同臣描述某个陛下念念不忘的瞬间,臣自能以耳为笔、以心为帛,将这一刻定格成画。”
马昉心下大乱,皇帝正在咂摸蜜水,而小案上已经摆了五六张“废稿”,衣裳、风格、侧重各有不同,每一幅都只是“尚可一观”。如此吹毛求疵,他焦灼期盼,粗茶换了几轮,再耗下去,他恐怕画师也不知该如何提笔。
天子坐堂,细细想来,对屏风后的君侯念念有词。
“就这件吧,不行就不画了。”君侯的声音多了冷冽。他将多余的华服拎在手中,径自抛回小案,瞬间散乱了不少绢帛。
“诶诶诶!别弄皱,就算入不了功勋阁,留着自个儿欣赏也好啊!”
皇帝嚎叫一声,忙去打捞自己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和画师的心血。后者摆好漆案抬眼,入目是一只紫色垂胡袖,其上茱萸纹路熠熠生辉。
果然天子再顾不得美人图,只剩下恍惚感慨。
在新朝建立之前,此地原属于花满国,为了便捷多流行直袖,而再往前一朝用的更多是大袖,先松后收,臂弯间层层堆叠,宛若流云,走起来无风自动,所以被称为“人在衣中晃”,连鬓角都飘逸至极。此外,他腰悬的长剑带着旧礼的气息,错金银的绿松石剑匣同狐首玉带钩遥相呼应,满是历史的遗风。
那人款款走来、华服衣冠、素雅大方,伴随着沁人肺腑的香气,此时浅笑,如夏日滟滟紫藤,暖风拂面,斑驳一地的琉璃光影,“真是和当年一样漂亮……”皇帝赞叹,过去的意气风发、舍我其谁,历历在目。
“你……”
“陛下,莫动。”马昉看着侯爷让蠢蠢欲动的天子噤声,“画工正在画。”
另一边,画师奋笔疾书、挥毫肆意、如醉如痴。
而对面的皇帝根本压不住想要蹿到画师周围一探究竟——天时地利人和,这要是再画不好,没有将这一刻永远定格,那就不是开除国籍能够解决的了!
可结果,他被身旁人猛然一拽,拉了回来。
“他画多久,臣就坐多久,陛下就得陪多久,”侯爷似笑非笑,“这都是为了复刻当初的状态——您不是严格要求么,陛下。”
马昉舒了口气,也省得你再折腾。
“行行行,我坐着。你啊……”皇帝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