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据经引传 弈境高攀

在新初段们的注视下,田村良平以捧持御物的姿势托起首只纸盒。

目光扫过端坐的五位棋手,缓缓开口:

“柏先生。”

柏寒起身时听见自己膝盖的轻响。

从田村先生手中接过纸盒,行礼致意后,在工作人员引导下,走向屏风。

素白屏风后,一架乌木框的全身镜默默地摆在角落。

镜面左侧以雅正的行楷题着五个墨字:“形正则心正“,这是森田道博九段特有的“剑尖收笔“书法技法。

少年把折叠整齐的旧衬衫放入鎏金“洗濯物“字样的桐木箱时,纤维与箱壁摩擦出沙沙声。

衬衫带着新鲜的浆洗气息贴上肌肤,柏寒保留好袖口的三折痕迹。

这是棋院规定的“未完成之礼”,只有首战胜利后,才能展平这道折痕。

指尖触到第一粒纽扣时,他想起老师的叮嘱:本因坊秀策终生不系领口第一扣,以示“棋道无顶“的谦卑。

少年的手指从第二枚纽扣开始,依次向下,一丝不苟地系上。

最上方的第一枚纽扣始终空悬,这是棋士们心照不宣的礼仪,象征着对棋道和前辈的敬畏。

衬衫的左胸处,金线刺绣的日本棋院徽章在全身镜中泛着光,内衬的倒Y形支撑带若隐若现。

微微低头,内侧领口墨色丝线绣制的“平成21年新初段“字样显露出来,针脚细密。

“那件衬衫的重量,就是棋盘的重量!”

高尾前辈的玩笑话在耳边响起,少年此刻却仿佛看到他说那句话时,眼中的郑重。

少年抿紧嘴唇,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缓缓抚平肩线。

拿起银灰色的领带,内衬的烫金字在翻动时映入眼帘:「08W-1」。

柏寒知道,这是独属于自己的编号。

“2008年冬季第一名!”

他下意识按住左胸,那里传来与星艺微颤的共振。

柏寒之后,是安达利昌...

五人依次步入屏风后更衣,整个过程庄重而静默。

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室内回荡,象征着他们正式褪去业余身份,踏入职业棋士的殿堂。

当五人重新列队站定时,崭新的纯白衬衫在暖光下熠熠生辉,将每个人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清晰。

小林觉九段手持珍贵的榧木棋罐缓步绕行,在每位新人面前驻足三秒。

当他停在柏寒面前时,目光中流露出的欣赏之情如水般流淌。

“知道为何不以'初段'相称吗?“小林觉收回目光,声音沉稳有力,“是要你们谨记:先修人品,再论棋艺!“

回应他的,是五位新晋棋士整齐划一的深深鞠躬。

“诸君,请随我来。“

清风之间,檀香缭绕。

大竹英雄理事长身着深色吴服,静静地站在加藤正夫名人战使用过的棋墩前。

右手轻轻按在棋盘右上角的星位处,那里有一道细痕隐现于木纹之间。

左手捏着一张泛黄的棋谱,手背上散布着褐色的老年斑,青色血管在皮肤下隆起。

仿佛从缅怀中刚刚苏醒,理事长的声音低沉。

“诸君,这道痕迹,是加藤先生在天元防对弈时留下的。每一位在此受训的新初段,都会不自觉地避开这个星位。”

他目光扫过五位新人,“职业棋士的第一课,就是要敬畏棋盘上的每一道纹路。”

大竹理事长展开手中的棋谱,“昭和54年,我执黑对阵林海峰老师。第166手的打吃看似败因...”

语句停顿,“实则是第168手时,我多看了一眼窗外飘在空中的包装纸。”

“心不专,何谈胜?”

阳光透过窗户,他紧紧抿着的嘴唇格外分明。

“职业棋士的第二课,就是要像对待人生最后一局棋那样,专注地落好每一子。”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随着一段往事与老棋士的忠告冷却下来。

“棋院地下书库恒温18℃,湿度55%,四万份棋谱珍藏在这里。诸君的棋谱也将被收纳其中,保存时间要比你们的职业生涯更长久。”

大竹将棋谱迎光举起,棋院纹章的水印若隐若现,

“今日诸君的签名,将叠放在赵治勋、小林光一等前辈的名字之上。百年之后...”

棋谱递到柏寒面前,大竹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

“当后来人触碰这些墨迹,会发现...,平成21年的春日,有个少年紧张得将'寒'字少写了一点。“

柏寒接过棋谱的刹那,仿佛触摸到了时光的纹理。他抬眼望去,正对上大竹英雄期待的目光。

“所以,职业棋士的第三课:先学会敬畏,再习惯刻苦。“理事长转身望向窗外的天空。

“然后,去攀登吧。“

......

在田村良平的引领下,五位新初段踏入了三楼【紫水】对局室。

沟上知亲七段跪坐在榧木棋盘前,以特有的精准手势演示着棋盘脚高度的调节。

三枚桐木楔子的不同组合,误差永远不会大于一毫米。

新初段们笨拙地努力着,两个小时的练习,满头大汗的新人们在沟上七段勉强点头下通过了培训。

随着引导员来到五楼棋谱管理室,棋谱管理员古田忠义戴着白手套静静地等着他们。

“翻阅棋谱时,镊尖要与纸张边缘成四十五度角。”古田管理员耐心地纠正着姿势,“请怀着虔诚的心对待这些记忆。”

新初段们戴上分发的手套,如履薄冰地触摸着1930年本因坊秀哉的签名棋谱,泛黄的纸张仿佛透出旧日的呼吸声。

薄薄的纸,浸染着时间的重量。

七楼记者会见场的训练近乎严苛,广报课长佐藤健一手持量角器,逐个检查每位初段的鞠躬角度。

“三十度鞠躬时,后颈要紧绷,不能有一丝松懈!”

四位男初段腋下夹着A4纸练习行走,大渊浩太郎的纸张三次飘落,而柏寒的纸张始终纹丝不动。

“柏初段有着定式般的平衡感。”

田村的玩笑话并未能缓解培训室的紧绷氛围,空气依然凝重。

女流棋士的“品格教育”尤为严苛,下坂美织初段额头沁出细汗。

训练结束后,佐藤健一突然郑重行礼:“这里是棋盘。”

广报课长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请永远按格线行动。拜托了!”

午餐前的总结会上,五位新初段迎来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次震撼教育。

培训官调出监控画面,下坂美织的脸色瞬间煞白。

五楼图书馆那个歪斜15度的禁入标识,是专门用来测试观察力的陷阱,她却根本没有察觉。

柏寒盯着屏幕里自己弯腰捡起走廊棋子模型的画面。

看似偶然掉落的黑子,此刻在回放中显得如此刻意,这是棋院延续七十年的新人考验。

“咖啡杯垫上的水渍,“培训官的激光笔在屏幕上画出刺眼的红圈,“在职业棋士眼里,就像棋谱上的污子一样扎眼。“

大渊浩太郎的耳根顿时通红。

抢先按下电梯按钮的动作,让安达利昌脸色涨红。此刻他才知道,在棋院严格的礼仪规范里,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失礼。

伊田笃史深深鞠躬,红外监控清晰的显示,他反复抚摸古董棋盘,而手指的温度已出现异常。

棋品如人品!

这种对棋具的不当接触,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失仪。

“诸君以为考核从签字开始?当你们踏入棋院大门时,第一手棋就已经落下了。“

培训官的声音冰冷的不含一丝感情:

“在围棋的世界里,连时间的流动都必须遵循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