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或跃在渊 匹马当先

对局室内,紧闭的窗棂将灼热的阳光过滤成细碎的光影,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

柏寒抖开折扇,清凉的气流抚过他微微泛红的脸颊。

他的目光锁定在棋盘左侧。

靠、顶、扳、断、连扳——各种棋形变化在脑海中飞速推演,黑白棋子如星辰般在思维的宇宙中交错落下。

联络的代价、对杀的可能、做活的次序、转换的得失......无数可能性在脑中反复权衡。

渐渐地,纷乱的棋路开始明晰,最终在意识深处凝结成清晰的图案。

“咔“的一声轻响,檀木折扇合拢,扇骨轻抵在下颌。

少年眸光流转,视线移向棋盘右侧——那里,几颗白子深陷黑阵,宛若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又似枝头熟透的浆果,正等待采撷。

经过近二十分钟的长考,柏寒终于挺直腰背,修长的手指间夹着的黑子精准地落在天元附近。

“啪!“

黑子如落在棋盘中央,清脆的落子声仿佛带着少年的居心,义无反顾地靠在中腹白棋上。

“这......“金川正明瞳孔微缩,手中的记录笔停在半空,“竟然靠在这里?柏寒难道还想......“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上方黑棋,试图理解这步看似冒险的招法。

黑棋这一靠直指白棋中腹联络的薄弱之处,像一把尖刀抵在白棋棋形的命门上。

一力辽眼中精光乍现,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在棋盘上投下一片阴影。

虽然中腹白棋的联络确实存在缺陷,但在他缜密的计算中,黑棋绝无可能突破这道封锁。

“想突围?“

一力辽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弯度,白子应声而落,死死挡住黑棋的去路。

“不会让你如愿的!“

黑棋沉稳地一顶,想在封锁线上撕开一道细微的裂缝。

白棋立即补强,不给黑棋丝毫可乘之机。

柏寒再扳,棋子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白棋却以更加强硬的扳住回应。

几番交锋后,联络的通道被彻底切断。黑棋的处境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形势愈发危急。

“这是...计算失误?“

金川正明眉头紧锁,手中的记录笔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棋谱。

在他的推演中,黑棋既无法联络,又在对杀中处于绝对劣势。

至于边路做活——周围白棋厚如城墙,黑棋最多只能通过打劫勉强求生。

白棋趁机在右侧连下两手,黑棋苦心经营的实地顿时土崩瓦解。

“看来,柏寒的连胜纪录要在这里画上句点了。“

金川正明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作为前辈,他既为天才少年的失利感到惋惜,又隐隐觉得——与其在更重要的比赛中栽跟头,不如现在就经历这样的挫折。

“尺蠖之曲,以为伸也。希望柏寒能体会到这一点吧!”

一力辽的耳尖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在棋罐上方。

棋盘上的局势正如他精心编织的蛛网——越是挣扎,猎物便陷得越深。

“柏前辈,到此为止吧!“他在心中默念,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左侧的黑棋在他眼中已成了笼中困兽,任凭如何左冲右突,终究逃不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却浑然不觉。

恍惚间,仿佛已经看见对手默默摆上两颗黑子的场景。

柏寒的目光如古井般沉静,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扇骨,檀木的凉意沁入指尖。

他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始至终,他眼中就从未有过“做活“这个选项。

轻抛俗子见天光,弃子争先势更长。

没错,柏寒一直计算的就是弃子!

利用白棋外部棋型缺陷,主动放弃左侧的黑棋,从而摆脱负担。

在柏寒的计算中,弃掉左边黑棋走厚外围,再回到右边攻击白棋。

黑棋完全可战!

黑子在少年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线,清脆地落在中腹。先手打吃!白棋不得不应,棋形顿时出现细微裂痕。

“啪!“

边路的连扳如惊雷炸响,十五颗黑子瞬间成为弃子。

金川手中的解说笔在棋谱上戳出了一个洞:“这...这是要断尾求生?“

但当他看清后续变化时,眼睛陡然瞪圆:“不!是弃子转身!可这代价未免...“

那些被抛弃的黑子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晕,像一群慷慨赴死的武士。

这光芒刺痛了一力辽的眼睛,也映出他略显扭曲的脸庞。

十五颗黑子本身价值在三十目,算上周边的虚空...

黑棋的这一手扳,等于送给了白棋近六十目的实空!

可这不是他想要。

三十目?六十目?这些数字在他的眼中毫无意义。

一力辽看见的是黑棋中腹骤然厚实如铁壁,右侧白子已如风中残烛。

“就这么...不要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捧着一块烫手山芋——这六十目的厚礼,实则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一力辽的睫毛轻颤,闭目的瞬间仿佛要将棋盘烙印在眼底。

“别无选择了吗?“

这个念头如芒刺般扎在心头。

放任黑棋中腹连通,先前精心构筑的防线将土崩瓦解;而若吞下这剂苦药,右边白棋的生死将成为胜负关键。

折扇在他指间不安地开合,如同他剧烈跳动的心跳。

少年左手攥紧的拳头抵在太阳穴上,手背青筋隐现。

八十目实地在握,可这收获的果实却透着苦涩——右边白棋必须在黑棋铜墙铁壁的围攻下杀出一条血路。

沼錧沙辉哉无声地落座在柏寒身后,这位天丰道场的“首席院生”刚刚力克平田智也。

现在,就看柏寒能否为藤泽门下拿下两胜了!

漫长的半小时后,一力辽终于落子。

“就在右边决定胜负吧!”

白棋照单全收,将左侧十五颗黑子尽数收入囊中。

柏寒目光移向右边,黑子落在右侧二路——靠!

这一手犹如吹响了总攻的号角,一场惊心动魄的屠龙大战就此展开。

白棋在三路凌厉地扳出,黑子在右侧小飞包围。

一力辽的指尖在右下角轻轻一点,白子与黑棋交换,确保一只后手眼。

随即夹在黑棋小飞之上,看似想要突破黑棋上方的封锁。

柏寒的呼吸忽然变得绵长,他修长的手指悬在棋罐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这个细微的变化让身后的沼錧沙辉哉心头一紧,折扇被握紧在掌心。

“柏君...看穿了吗?“沼錧在心中默念。

棋盘右侧,黑棋拐下看似天经地义——既能斩断白棋归路,又可连通己方。

但一力辽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

他精心编织的罗网正在收拢:若黑棋贸然右拐,白棋将先压后扳,借着攻击中腹黑棋之机,顺调补全自身缺陷。

届时,整块白棋将如困龙升天,胜负瞬间逆转。

对局室内的空气凝固了。

柏寒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黑子,嘴角弯出了一丝弧度。

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月,却让一力辽的心直坠谷底。

“嗒。“

黑子轻叩棋盘的声音格外清脆,柏寒选择了一手看似平淡的单并!

笨拙无比,却力道千钧,让对手精心布置的陷阱瞬间化为泡影。

硝烟散去时,棋盘右下已化作一片墨色汪洋。

那些左突右冲的白子,如凋零的樱花,成了滋养黑阵的养分。

右下,吃住二十一颗白子的柏寒,围出了八十目的实空,柏寒的弃子战术大获成功。

一力辽的手指在颤抖。

这位天才少年仍不肯放弃,执拗地坚持着。

直到棋盘上最后一个官子收完,他才默然地摆上两颗白子。

“我认输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整个对局室为之一静。

柏寒缓缓抬头,看见一力辽通红的眼眶里,倒映着满盘的黑白星河。

泪水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顺着下巴滴落在棋盘上。努力晕开,却渐渐淡去,就像少年此刻毫无保留的挫败感。

柏寒的喉结动了动,所有安慰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少年棋士颤抖的手指在棋盘上徒劳地擦拭,在平田智也的手掌落在肩头的瞬间,终于放弃——如果整盘棋的努力、挣扎与不甘。

“对不起,柏前辈,是我失礼了。“

一力辽匆忙用袖口拭去泪水,深深鞠了一躬。

少年挺直背脊时,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声音却已恢复沉稳:“再次被柏前辈的实力击溃,说明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夕阳透过窗户斜斜地洒在棋盘上,将黑白棋子映得熠熠生辉。

少年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和立志要在冬季场完成定段的柏前辈相比,好不容易打进A组的我已经连输两局。前辈确实...已经领先我一个身位了。“

他忽然抬起头,被霞光染成琥珀色的眼眸里跳动着炽热的火焰:“所以,请柏前辈一定要继续赢下去。最后终结您连胜的那个人——“

声音戛然而止,少年以更深的鞠躬代替了未尽的话语,单薄的肩膀在余晖中拉出倔强的剪影。

“我等着你。“

金川正明笑意满眼。晚霞为棋盘镀上流动的金边,连老人鬓角的白发都化作了金丝。

棋谱上被指尖摩挲出的小孔漏进细碎的光斑,将两位对弈少年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明亮,仿佛要融化在这片金色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