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趑趄不前 情见乎言

平田智也这步棋是在告诉沼錧：你划定的势力范围我不同意！

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战！

黑棋的气势逼人，似乎出乎沼錧沙辉哉的预料。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探向棋盒边缘，指尖轻轻摸索着，仿佛在寻找那柄熟悉的折扇。

棋局关键处，他习惯了用折扇敲打手心，好像这种节奏可以帮助他更好的思考。

然而，触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他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握紧拳头，他轻轻捶了捶额头，像是在责备自己的恍惚，又像是在提醒自己集中精神。

本战不允许带折扇，显然全神贯注思考棋局的沼錧忘记了。

咽了咽口水，思索了几分钟，沼錧落子了。

第116手，呆并。

平田智也在四路飞下，沼錧回到中腹靠住黑棋六线的棋子。

“怎么下在这里？”柏寒面露凝重，对沼錧呆并的这一手极其不满。

用手割分析，白棋在左边近乎损失了一手棋！

左边的棋型，相当于黑棋在四路落子，白棋点，黑棋飞起。

这三步棋都中规中矩，接下来白棋无论是冲下左边，跳或者飞回中腹都是正常应对。

但是，白棋选择了实战的呆并。这手棋既没有冲破左边黑棋阵势，又没有完善和中腹的联络。

白棋走了个寂寞！

“沼錧被压制住了！害怕了吗？”

两位少年在胜负关头的表现判若云泥。平田智也优势时步步紧逼，招招见血；而沼錧......

“心境的锤炼，终究只能独自完成啊。“

柏寒轻叹一声，四月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时他特意请星艺帮忙指导沼錧，转眼半年已过。

沼錧确实不负所望——训练计划执行得一丝不苟，复盘讲解更是让他茅塞顿开。

这半年来，沼錧的棋艺肉眼可见地精进了。

然而棋盘上的计算可以传授，棋盘外的修行却必须亲历。

优势时的清醒、劣势时的韧性、绝境中的爆发......这些藏在棋子背后的功课，终究要独自面对。

柏寒望着棋枰出神。

他能帮沼錧打磨技艺，却无法替他熬过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能为他解析定式，却不能代替他吞咽失败的苦涩。

“或许，这正是围棋最深刻的地方，也是棋手注定孤独的缘由。“

少年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交错间仿佛映照出人生的起伏与抉择。

心气不在，谈何胜利？

随着左边定型结束，黑棋盘面的领先优势已经扩大到10目以上，白棋已经没有争胜负的地方了。

随着手数渐多，沼錧气色愈发颓废。平田智也却越战越勇，招法紧凑，滴水不漏。

当黑棋走到右边二路挡的大官子后，沼錧认输了。

对局室里，两人正低声交流着棋局变化，柏寒却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

胸口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纠缠不清。

他忽然站起身，快步走出对局室，来到走廊转角处那扇半开的合页窗前。

初秋的凉风迎面拂来，带着几分清爽，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似乎也将他心中的郁结一点点吹散。

沼錧沙辉哉...

自从来到日本，这个阳光般的少年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他们一起在棋盘前苦思冥想，一起在樱花树下追逐打闹，更一起许下要成为职业棋手的誓言。

柏寒曾无数次想象，有朝一日他们能并肩站在职业棋坛的巅峰，在聚光灯下演绎精彩的对决。

可今天这盘棋，却无情地撕碎了这美好的幻想。

柏寒终于看清了沼錧最致命的弱点：他缺少一颗真正的胜负之心。

比不上一力辽，甚至比起今天的对手平田智也，沼錧都显得太过随性。

还有那个方脸少年本木克弥，明明比沼錧小三岁，却有着惊人的胜负欲——输棋后会惩罚自己不吃午饭，只为铭记失败的痛楚。

而沼錧呢？

输棋后的懊恼总是转瞬即逝，就像天边飘过的云朵，被风一吹就散了。

很快，他又会恢复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容，仿佛刚才的失利从未发生过。

这份开朗固然可贵，却也让柏寒感到深深的无力。

“沼錧君...“柏寒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轻声呢喃，“我该怎么帮你找到那颗胜负之心呢？“

他忽然想起许多事——想起自己曾向老师立下誓言，要带着伙伴们一同登顶棋道巅峰。

想起围棋这条“古来圣贤皆寂寞“的孤独之路，更想起沼錧那双永远澄澈的眼睛。

那里盛着的不仅是棋手的梦想，还有最纯粹的友情。

柏寒深深吸气，初秋的凉意顺着呼吸沁入心脾，胸中郁结的块垒竟在这清冽中渐渐消融。

他抬眼望向窗外，湛蓝的天幕上，几缕流云正漫不经心地游走，像极了沼錧那随性而为的性子。

“白云留不住，渌水去无心...”

“柏君，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

略带沙哑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疲惫。

柏寒转身，看见沼錧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从窗前拉开。

“都入秋了，还站在风口，感冒了怎么办？“沼錧皱着眉头，眼底泛着血丝，却依然盛满关切。

望着这样的沼錧，柏寒心头一暖。

是啊，无论输赢，眼前这个少年始终都是那个会为他担心的沼錧君。

“没事，我不冷。“柏寒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沼錧君，这盘棋...其实很可惜。“

他轻轻搭上沼錧的肩膀：“前半盘你下得很漂亮，棋形扎实，计算精准。只是后半盘没能顶住压力，让对手找到了机会。“

沼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欲言又止地低下头。

“别想太多，“柏寒放轻声音，“等回道场我们好好复盘。先去看看大熊和津久井的...“

“已经结束了。“沼錧突然抬头，长舒一口气，“津久井赢了半目。“

柏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秋日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追逐着少年们的脚步。

回到对局室，工作人员已经离开了。

棋盘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前一刻战斗的硝烟还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

津久井和也站在对阵图前，目光凝视着对战记录。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对阵图上的某个位置，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大熊悠人则靠在墙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中，仿佛被现实的重压击垮。

柏寒走到对阵图前，目光缓缓扫过战绩表，第二轮的战绩已经清晰地记录在上面。

平田智也、安达利昌、风间隼，还有自己，四人的名字下方各有两个鲜红的圆圈。

大熊悠人、常石隆志、冈田量和川畑龙司的名字下方则是两个黑色的圆圈。其他人红黑相间。

每一个付出无数努力的名字，都被红色或者黑色标注。

胜利者的名字在战绩表上熠熠生辉，仿佛沐浴在朝阳之下，光芒四射。

而失败者的名字则被阴影笼罩，仿佛坠入无边的黑暗，沉寂无声。

这是围棋的残酷，也是真实的围棋。

这些黑色圆圈衬托出红色的耀眼，就像登上塔尖的人，脚下是无数次失败与挣扎，无数个日夜的坚持与努力和无数个少年的梦想。

柏寒伸出手，在对阵图上缓慢移动。

手指划到大熊那一列停了下来，风间隼、自己、一力辽、安达利昌、沼錧沙辉哉，一个个强劲的对手像是一座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大熊...”

大熊悠人的梦想，或许在两盘棋过后，已经破灭了。

手指继续移动，划到津久井和也的名字，一黑一红。

接下来的对手：风间隼、自己、一力辽、安达利昌、平田智也。一道道关隘一道道坎，津久井能迈过去吗？

梦想破灭的又何止是大熊一人？

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再次移动。

微微一顿，划过自己的名字、一力辽、安达利昌，直至对阵图的最后一列。

沼錧沙辉哉......

看着刺眼的一红一黑，柏寒的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沼錧接下来的对手同样强大，少年的梦想，是否也会在这残酷的胜负世界中逐渐黯淡？

“围棋，太残酷了！”他在心中默默感叹。

胜负的世界里，没有怜悯，没有退路，只有成王败寇的冰冷现实。

“加油啊……”

柏寒像是在为沼錧，又像在是为大熊、津久井，更像是在为梦想道路上所有挣扎的人打气。

也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