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宫,腓特烈大帝曾经沉思、作曲、与伏尔泰辩论的地方,如今气氛却远谈不上“无忧”。
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坐在他那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后。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犹豫。
在他面前,站着几位普鲁士王国的核心人物。
首相卡尔·冯·哈登堡男爵,财政大臣弗莱赫尔·冯·施泰因男爵,陆军大臣格哈德·冯·沙恩霍斯特将军,以及作为国王军事顾问和改革关键人物的林恩·冯·霍亨索伦男爵。
房间中央,一位衣着考究、举止优雅的中年绅士正侃侃而谈。
他就是来自伦敦的特使,阿什顿勋爵,乔治·坎宁外交大臣的私人代表。
他的德语带着明显的英语口音,但吐字清晰,用词精准,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因此,国王陛下,尊敬的先生们。”阿什顿勋爵微微欠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伦敦方面认为,时机已经成熟。”
“拿破仑皇帝在西班牙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他最精锐的部队被牵制在伊比利亚半岛,疲于应付那些永无止境的游击骚扰。”
“大陆体系对欧洲各国的经济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不满的情绪正在悄然蔓延,就像干燥森林里的火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国王身上:“乔治·坎宁先生授权我向陛下保证,只要普鲁士王国愿意重新扛起反抗法国暴政的大旗,退出那个该死的大陆封锁体系,大英帝国将提供最慷慨的财政援助和海上支持。”
“我们不会再让勇敢的普鲁士孤军奋战。”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阿什顿勋爵的声音在回荡。
哈登堡首相捋了捋他花白的鬓角,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施泰因男爵则微微皱着眉,似乎在计算这笔“慷慨援助”背后可能隐藏的代价。
“勋爵阁下。”腓特烈·威廉三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所说的‘时机成熟’,依据何在?仅仅是西班牙的战事吗?”
国王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普鲁士缺乏纵深,一旦开战,柏林将再次暴露在法军的兵锋之下。
莱比锡的平手,是付出了惨重代价。
那一年的停战协议,更像是双方都需要喘息而达成的妥协。
阿什顿勋爵似乎早料到国王会有此疑虑,他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双手递上:“陛下,这不仅仅是伦敦的判断。”
“我们有可靠的情报显示,维也纳方面,弗朗茨二世皇帝陛下已经开始重新考虑他的立场。”
他巧妙地措辞:“诚然,贵国与俄国在关键时刻选择与法国停战,让奥地利感到……失望。”
“但弗朗茨皇帝是一位务实的君主,他理解普鲁士当时的困境,也看到了拿破仑永无止境的野心。”
“共同的威胁,是最好的粘合剂。”
“至于圣彼得堡。”阿什顿勋爵的语气更加自信,“亚历山大一世沙皇陛下对大陆封锁体系给俄国经济带来的灾难,已经忍无可忍。”
“俄国的木材、谷物、皮草堆积如山,却无法运往英国,而他们急需的工业品和殖民地商品也难以获得。”
“沙皇的宫廷里,主张恢复与英国贸易、甚至向法国摊牌的声音,正日益高涨。”
这个消息让在场的普鲁士君臣都有些动容。
如果奥地利和俄国真的愿意再次联手,那么反法同盟的力量将空前壮大。
腓特烈·威廉三世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墙上悬挂的腓特烈大帝的画像。
恢复普鲁士的荣耀,洗刷他自己执政期间遭受的屈辱,这个念头如同魔咒一般,时刻萦绕在他的心头。
莱比锡的平手,并不能让他满意,那更像是俄国人的胜利,而不是普鲁士凭借自身力量赢得的。
他需要一场真正的胜利,一场足以告慰先祖、让普鲁士重新挺起胸膛的胜利。
“陛下。”一直沉默的林恩忽然开口,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恕我直言,现在绝不是加入战争的最佳时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年轻的男爵身上。
阿什顿勋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显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贵族打断了他的节奏。
林恩没有理会英国特使的眼神,他转向国王,微微躬身:“陛下,阿什顿勋爵描绘的前景固然诱人,但我们必须正视普鲁士自身的现实。”
“第一,我们的军事改革尚未完成。”林恩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沙恩霍斯特将军正在全力整训新军,新装备也还在赶工生产。”
“让一支尚未整训完毕的军队,仓促投入与法军主力的决战,无异于冒险。”
他停顿了一下,让国王和大臣们消化他的话,然后继续说道:“第二,我们的经济刚刚开始复苏。哈登堡首相和施泰因大臣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废除农奴制、发展工业、修建铁路……”
“这些改革的成果正在初步显现,柏林到波茨坦的铁路已经开始运送煤炭和钢铁。”
“但我们的工业基础依然薄弱,财政状况也远谈不上宽裕。”
“一场大规模战争,将轻易摧毁我们好不容易取得的进展,将普鲁士再次拖入破产的边缘。”
哈登堡和施泰因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林恩说出了他们最担心的问题。
战争是吞噬金钱的无底洞,普鲁士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和平稳发展的环境。
“第三,”林恩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们绝不能低估拿破仑和法国的实力。西班牙确实牵制了他部分兵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法国失去了进攻能力。”
“普鲁士的地缘位置决定了我们缺乏战略纵深。一旦开战,我们将首当其冲,面临法军主力的直接打击。之前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
“我们不能将国家的命运,寄托在盟友的‘可靠性’和敌人的‘失误’上。”
他转向阿什顿勋爵,语气虽然依旧保持着贵族的礼貌,但其中的锋芒却毫不掩饰:“勋爵阁下,恕我冒昧,伦敦的慷慨援助固然重要,但英镑无法代替普鲁士士兵的鲜血,皇家海军的战舰也无法驶上斯普雷河来保卫柏林。”
“战争的代价,最终还是要由普鲁士自己来承担。”
阿什顿勋爵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林恩的话逻辑严密,句句切中要害,让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林恩再次面向国王:“陛下,我理解您恢复普鲁士荣耀的迫切心情。但真正的荣耀,并非来自于一场仓促而没有把握的战争,而是来自于建立一个真正强大、繁荣、拥有自我保护能力的普鲁士。”
“请再给我们一些时间,至少一年,或许两年。等到新军训练完成,工业能够支撑战争消耗时,我们才有底气,去和拿破仑掰一掰手腕。”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腓特烈·威廉三世紧锁着眉头。
阿什顿勋爵的提议,像是一团火焰,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而林恩的分析,则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顶,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
一边是洗刷耻辱、重振国威的诱惑,以及来自强大盟友(可能)的支持;
另一边是改革尚未完成、国力依然脆弱的现实,以及再次战败的巨大风险。
国王的目光在地图上普鲁士那狭长的国土上来回移动,最终停留在柏林的位置。
他的眼神复杂,充满了挣扎。
阿什顿勋爵敏锐地察觉到了国王的动摇,他适时地补充道:“陛下,机会稍纵即逝。如果错过了这次,下一次拿破仑腾出手来,恐怕……”
“够了,勋爵阁下。”腓特烈·威廉三世打断了他,声音带着疲惫,“您的提议,以及霍亨索伦男爵的意见,我都需要时间仔细考虑。”
他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哈登堡首相,施泰因大臣,沙恩霍斯特将军,林恩男爵,你们也回去再仔细斟酌一下。”
“明天上午,我们再议。”
阿什顿勋爵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国王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终还是躬身行礼,随着其他人一起退出了书房。
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腓特烈·威廉三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书房里,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英国人的橄榄枝已经递了过来。
接,还是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