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特区,1809年3月4日。
初春的寒意依然笼罩着这座年轻的首都。
波托马克河上的薄冰尚未完全消融,凛冽的北风卷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国会大厦前,稀疏的人群顶着寒风,等待着新一任总统的就职典礼。
詹姆斯·麦迪逊裹紧了身上的深色外套,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感觉寒风似乎穿透了衣物,直抵骨髓。
但他知道,这种寒冷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沉重。
他刚刚完成了宣誓,正式从他的朋友、导师托马斯·杰斐逊手中接过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
台下,杰斐逊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这位卸任总统看起来轻松了不少,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麦迪逊却无法感到轻松。
他知道,自己接过的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一个内外交困、麻烦缠身的国家。
作为“宪法之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维系这个新生共和国的艰难。
而眼下的局势,更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最大的麻烦来自大洋彼岸。
拿破仑的法兰西帝国和强大的大英帝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多年,像两头巨兽搏斗,而年轻的美利坚合众国,就像夹在它们中间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碾碎。
英国人仗着其无敌的海军,肆无忌惮地拦截美国商船,强行征召美国水手,所谓的“皇家海军急需人手”,不过是海盗行径的遮羞布。
他们的“枢密院令”更是霸道,几乎禁止了美国与法国及其盟友的任何贸易。
而法国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拿破仑针锋相对,同样将中立国的贸易视为非法。
美国的商船,无论驶向何方,都面临着被扣押的风险。
杰斐逊总统的应对措施——《禁运法案》,试图通过全面禁止对外贸易来迫使英法两国尊重美国的中立权。
这想法在理论上似乎可行,用经济手段施压。
但结果呢?
麦迪逊在心里苦笑。
结果是灾难性的。英国和法国的经济虽然受到一定影响,但远未到屈服的地步。
反倒是美国的经济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港口萧条,商人破产,农民的农产品堆积如山无法出口,失业和不满情绪在国内蔓延。
新英格兰地区的联邦党人甚至开始鼓吹脱离联邦。
最终,《禁运法案》在巨大的反对声浪中被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效力有限的《非交往法案》,仅仅禁止与英法两国的直接贸易。
但这又能解决多少问题?治标不治本。
现在,这个烂摊子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该怎么办?
继续杰斐逊的外交路线,试图通过谈判解决争端?
这条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英法两国都沉浸在欧陆的争霸中,根本没把美国的抗议放在眼里。
难道要选择一方结盟?
与英国结盟,意味着彻底放弃海洋自由,还得罪法国。与法国结盟?
拿破仑那个科西嘉怪物,野心勃勃,反复无常。
与他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而且必然会引来英国海军更猛烈的报复。
维持中立?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当双方都不尊重你的中立时,中立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任人欺凌的借口。
国内的压力也很大。
民众对英国的蛮横行径日益愤怒,“战鹰派”的声音越来越高,要求对英宣战,夺取加拿大,一劳永逸地解决边境和贸易问题。
但美国做好战争的准备了吗?
陆军规模小得可怜,海军更是无法与皇家海军抗衡。
战争一旦开启,后果不堪设想。
麦迪逊感到一阵头痛。
他瞥了一眼台下民众期待的眼神,还有那些政坛老对手们审视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找到一条出路,一条能够维护国家尊严和利益,同时又能避免灾难性战争的出路。
“……维护、保护和捍卫合众国宪法……”
他在心中默念着誓词的最后一句。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信念。
典礼结束了。
人群渐渐散去。麦迪逊在助手的簇拥下,走向总统官邸。
寒风依旧,前路漫漫。
他知道,未来将充满挑战。
这需要智慧,需要勇气,更需要一点点运气。
回到办公室,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一些寒意。
麦迪逊坐到宽大的办公桌后,桌上已经堆放着一些文件。
他拿起一份最新的欧洲局势简报。
西班牙的战事还在继续,萨拉戈萨的陷落虽然令人扼腕,但也证明了西班牙人民抵抗的决心,这无疑会继续拖住拿破仑的大军。
奥地利似乎也在蠢蠢欲动。
这些对美国来说,或许能稍微减轻一些来自法国的压力。
但英国人的威胁,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他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扫过地图。
视线在大西洋上来回移动,最终落在了遥远的北欧。
最新的消息隐约传来,世界的另一边,斯德哥尔摩的宫廷里,似乎也正酝酿着一场不小的风波。
俄国人对芬兰的入侵,不仅改变了波罗的海的格局,似乎也动摇了瑞典内部的权力平衡。
这个世界,真是没有一刻是平静的。
麦迪逊叹了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的难题上。
无论瑞典发生什么,他首先要解决的,是美国自己的困境。
……
斯德哥尔摩,1809年3月13日清晨。
天色依旧是铅灰色的,薄薄的积雪覆盖着王家岛的屋顶和石板路,梅拉伦湖面上的冰层在料峭的寒风中泛着死寂的光。
空气冷得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但格奥尔格·阿德勒斯佩尔中校感觉不到。
他内心的火焰,一种混杂着愤怒、焦虑和决绝的情绪,早已将这点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站在自己位于老城狭窄街道旁的临时住所窗前,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王宫轮廓。
那座宏伟的建筑,在过去象征着瑞典的荣耀和权力,如今在他眼中,却像一座囚禁着国家命运的华丽监狱。
“都准备好了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德勒斯佩尔没有回头,他认得是卡尔·约翰·阿德勒克罗伊茨少将的声音。
这位比他军衔更高、同样对现状忍无可忍的将军,是这次行动的核心人物之一。
“西路军的弟兄们已经就位。”阿德勒斯佩尔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一夜未眠,“城内的联络也都确认过了。大部分卫戍部队会保持‘中立’,只要我们动作够快。”
“‘中立’……”阿德勒克罗伊茨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嘲讽,“一群墙头草。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有太多不必要的流血。”
阿德勒斯佩尔转过身,看向这位面色凝重的同僚。
阿德勒克罗伊茨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军官常服,肩章上的银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
他的眼神锐利,但眉宇间也藏着深深的忧虑。
“国王陛下,他现在在哪里?”阿德勒斯佩尔问道。
“还在王宫,据说昨晚又和他的那些宠臣们商议到深夜。”
阿德勒克罗伊茨走到窗边,与阿德勒斯佩尔并肩而立。
“商议什么?无非是如何继续这场打不赢的战争,如何向早已厌倦的人民榨取更多的税赋,如何继续他那套不切实际、对抗整个欧洲的‘神圣’外交。”
阿德勒斯佩尔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芬兰战争的惨败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每个瑞典军人的心里。
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军队,在俄国人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大片的国土沦丧,无数士兵埋骨冰原。
而他们的国王,古斯塔夫四世·阿道夫,却似乎对此视而不见,依旧固执地抱着与拿破仑为敌、与俄国死磕到底的念头。
“芬兰几乎丢光了。”阿德勒斯佩尔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自语,“波美拉尼亚也没了。英国人的援助?除了几艘破船和一些空头支票,我们得到了什么?”
“海军被封锁在港口,贸易断绝,国库空虚,人民在挨饿,士兵在流血……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卡尔!”
“我知道。”阿德勒克罗伊茨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我们才站在这里。为了瑞典,我们别无选择。”
为了瑞典。
这四个字像沉重的誓言,压在他们的心头。
他们不是天生的叛逆者,他们是军人,曾经宣誓效忠国王。
但当国王的固执和无能将国家拖入深渊时,忠诚的对象就变成了这个国家本身,而不是那个坐在王位上的人。
“西路军的士兵们情绪怎么样?”阿德勒克罗伊茨换了个话题,语气稍微轻松了一些。
阿德勒斯佩尔是从西路军带兵秘密返回斯德哥尔摩的,这支部队的参与至关重要。
“他们只认军令。”阿德勒斯佩尔回答,“而且,他们也受够了。前线的惨状,后方的困苦,他们都看在眼里。”
“只要我们登高一呼,没人会愿意继续为那个只会发疯的国王卖命。”
他想起了那些在前线冻得瑟瑟发抖、衣衫褴褛却依然要面对俄军炮火的士兵,想起了后方那些因为苛捐杂税而家徒四壁的农夫。
对比之下,王宫里的奢华和国王不顾现实的空谈显得如此刺眼。
“听说普鲁士那边,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