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伊月即将入读的初中分快慢班。顾名思义,就是凭借成绩划分的优劣班级。

爸妈早就计划着让她读完初中,在家帮衬几年,然后就出门挣钱,这也是当地绝大部分孩子的命运。

哪怕她拿着考得很好的成绩单回家,他们的反应也平淡如常,他们没有因为她的成绩改变而改变对她的态度。

到了晚饭时,爸爸突然提起:“你会被分到快班,然后和好孩子们一起,是这么个意思吗?”

伊月说:“老师们是这样说的。”

爸爸开心地说:“真是值得庆祝的事啊!夫人,你说呢?”

夫人白了他一眼,温柔大度地问:“那你想要怎么庆祝呢?”

“至少得买点好酒好菜。”爸爸接收到大度并立刻着手使用。

“好酒好菜?你是没酒喝还是没菜吃?”夫人顿时发怒了,对方竟敢质疑她做的饭菜不好。

“我是说孩子这么争气,总不能没有表示吧?爸爸不愿失去庆祝机会。

“什么表示?丫头,你需要什么表示吗?”看着瞪大双眼的夫人,伊月识趣地摇头。

爸爸非常难过,但显然是因为没能得到庆祝。

“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听说那种班级要买很多辅导书,学费贵的很。”妈妈不再高贵,她怀中的小孩已经能自己走路。现在她总是很暴躁,因为没有了玉如意,她不得不做回凡人。

“啊?我看也差不多吧?”爸爸仍然很笨拙,他的看法总是与事实相去甚远,因为他总是从其他人那里获得事实。

“最起码贵一半,而且不一定好。”妈妈说,“我是想让她转入慢班的,你怎么看?”

爸爸没有犹豫地答道:“都行啊,反正她也只能再读三年书。但一码归一码,我们得先庆祝。”他可真是不忘初心。

:“难得你像今天这样有见识,既然你都说了,明天我们就加餐。”妈妈难得对他露出笑容

见他们如此敷衍地为自己规划未来,伊月倒觉得无所谓,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而在她看来的事实是,他们家的确需要省钱。

到了第二天,餐桌上果然出现几道不常见的菜式,爸妈肯定并称赞了她的成绩,随后就将话题转向未来。

未来并不是遥远的事,伊月心想。仿佛就在昨天,她还躲在墙角备受他们的指责,现在他们就大费周章地庆祝她的成绩。

在她多愁善感的时候,谈话戛然而止,她抬头望去,只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外,就像平时她登门拜访那样,手里挽着一篮鸡蛋。

“您老人家怎么来了?也不打声招呼。”爸爸赶紧接过礼物,把麻烦的弟弟交给不那么麻烦的伊月,然后扶着奶奶在堂屋上首坐下。

“是啊!您过来也不说一声,我们难免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吃过饭了吗?”妈妈亲自奉茶,伊月还是第一次见。

“吃过了。”奶奶冷漠地回答,然后转向儿子问道:“宗远啊,今年地里收成怎么样?”

“地里还没收呢。”爸爸说道,“咱们没有旱地,只有几亩水稻,您不是也知道吗?”

奶奶不置可否,继续问:“那家里的羊呢?”

“前不久卖了一些还债,现在都是些羊崽子,有二三十只。”

奶奶点点头,随后她拄着拐杖将屋里屋外,楼上楼下看了一遍。其他人全程陪同,她每走到一处杂乱的地方就会停留片刻,其他人就跟着收拾。

当她看到长满青苔的楼顶,断裂垮塌的后院围墙和堆积旧桌椅的房间时更是望着它们出神,其他人就跟着她出神,那些复杂工程他们也束手无策,最后他们又跟着她回到堂屋。

“宗远啊,”奶奶挥舞着拐杖对儿子说道,“这屋子还是和上次一样,是不是?”

“是的,没什么变化。”爸爸闪躲着回答。他以为老人要打自己,没想到对方只是指着房子四周。

“屋子没变化,你不动手它自然不会变。但是孩子,你不管他们也是要长大的。她今年多大了?”奶奶指着伊月问他。

这问题当然难不倒爸爸,他爽快地给出答案:“十三岁。”

“十三岁。”奶奶喃喃自语,“你十三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那么远的事,早就忘记了。”爸爸小声回答。

“你忘了我可记得,我为什么记得?当时你考试刚结束就缠着我们说要自行车。我就说算了,我们负担不起,你爸爸说孩子平时不开口,毕业了提个要求也不过分。”

“他就找你几个哥哥姐姐商量了,你是成绩最好的,他们也最喜欢你,当然都同意。然后你爸爸就带着两个哥哥去砖瓦厂,我就带着你几个姐姐去镇上到处捡废品,捡废纸。哪怕后来知道你考得不理想,我们还是凑齐了钱给你买来了。”

”妈,这都多久的事了。”爸爸转过身对着墙壁,伊月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胳膊一直在抖。

“我也不喜欢旧事重提。”奶奶叹了一口气,“既然提起来自然是碰到一样的境遇,免不得两相比较。这个孩子她不会跟你们提要求,我了解她。但是你,你们怎么能反过来要求她?听说你要给她转什么学费便宜的慢班?你是怎么当家长的?”

奶奶越说越激动,最后用力拍了桌子,弟弟立刻被吓哭了,伊月只能带着他离远一些。

“您消消气,我们也是不得已。”妈妈说道,“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没办法就没办法!还到处讲?说什么女孩读书不划算,反正是帮别人养。你也是当妈的人,有没有想过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家?啊!”

奶奶又要拍桌子,但她看了看躲在一旁的孩子们,最终只是轻轻落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个家里的情况我也是知道的。”奶奶很快平静下来,语气缓和了许多。

她看着最小的孩子说道:“宗远啊,妈也不是责怪你。你几个哥哥去了外地,姐姐们也都嫁人了,遇事没个商量的人,有时候免不得糊涂。你这次是真糊涂啊,把我这个当妈的都忘了。”

“您这是从何说起啊?”爸爸红了眼睛,声音也有些沙哑。

奶奶没有回答,她艰难地从外套内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布包裹摆到方桌上,然后里三层外三层的拆开,包裹里露出一沓崭新的钞票。

“妈,您这是……?”爸爸用目光试探地看着老人。

奶奶默然点头,说:“棺材是给死人用的,还能把活人装进去不成?”

“这我们不敢收,也不应该收。”妈妈走上前想将包裹重新打结,但老人用力拨开她的手。

奶奶说:“孩子的事要办,但既然是我要办,那总不能为难你们吧?为难你们还不是出去借钱。”奶奶叹了一口气,看着伊月说道:“这也是孩子自己争取来的。就当,就当是我留给她的嫁妆吧。”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