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雅间,翠峰阁。
王守仁看到嘉靖,躬身施礼。
“王守仁,王伯安。”嘉靖虚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道:“你见到朕,似乎并不惊讶。”
“陛下,守仁常与武人打交道,还算是有点眼力,您身边这位一瞧就是锦衣卫出身,能劳烦锦衣卫来请人,除了陛下还能有谁呢?”
“爱卿慧眼如炬。”嘉靖为王守仁倒了一杯茶,后者双手接过,连道谢恩,轻轻抿了一口。
嘉靖又道:“方才爱卿妙论,想必用不了三两日就会传遍朝野。你不怕给自己惹麻烦么?”
“陛下,臣刚刚说的话是真心话。便是在朝堂上,也是这么说。”
“再者,臣的父亲确实是重病在身,臣也是真心打算辞官回家侍奉父亲。往后这朝堂诸事,与臣再无干系,说两句真心话又怎么了?”王守仁面色坦然,嘉靖端详着他的样子,道:“爱卿倒是洒脱。”
“臣实不敢当。”王守仁沉默了一瞬,看向眼前这位刚刚登基的少年,微微笑道:“实在是臣于世间想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都已经竭尽全力的去做了。那些做不到的……臣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恐怕也是力有未逮了。如今臣只想讲学著述,教几个学生,把几十年来的所想所悟,尽皆传授给他们,余下的事情,就让他们继续做吧。”
“不知爱卿说余下的事情,指的是什么?”
“启民智。”王守仁肃然道:“臣想让百姓明理,从心里向外的想做一个好人,做好一些事情。而不是被官吏,朝廷迫使去做。臣想教授出十个、百个王守仁,让他们都能做到王守仁能做到的事情,尽己所能,去造福一方,即便不成,臣也尽力。”
嘉靖不置可否,忽然道:“今日首辅找到朕,说想开经筵,让朕学习如何做皇帝。朕琢磨无甚坏处,便应允了,朕有意请先生知经筵事,不知先生是否愿意,收朕这么个学生啊。”
“这……”王守仁有些变了脸色,虽说后世之人将王守仁推到了圣贤的地位,但当世他只不过是一个四品官,在面对皇帝的时候,能从容应对已是不凡,有机会成为帝师,可不是他一个区区四品敢想的事情。
更何况,杨廷和杨首辅奏请开经筵,必是要用他的儿子杨慎做经筵官,他横插一杠,必会引起杨氏父子不满。
但想到自己的理想,王守仁犹豫了,如果能从皇帝自上而下崇尚心学,对心学的推广肯定是有非常大的好处。
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如今朝野之间,仍是程朱理学的信徒。他向皇帝传授心学,无疑是彻底站在当世主流学派的对立面。
王守仁明白嘉靖的意思,朕给你机会让你著书立说,开宗立派,但你也要做朕的马前卒,冲锋陷阵。
机会与危险并存,绝对的两难之选。
良久,王守仁苦笑,道:“陛下,臣实不愿陷入党争,臣也不愿看到朝堂之上,诸公整日争论,而枉顾国家社稷——”
“爱卿不必多说,朕心中都有数。”嘉靖打断王守仁的话,道:“爱卿当日已经听到朕为何要定年号为嘉靖了,那便是朕的心愿,刚刚爱卿说的话里,有几句话朕是非常认同的。朕也觉得,一个皇帝好不好,跟他的私事无关,要看他能不能让他的百姓安居乐业,家国安宁。爱卿文治武功,一身大才,朕若不用,岂不是有眼如盲,昏聩至极么?”
“朕今日便可告诉爱卿,朕不会允许你辞官归乡。不但不许,朕还要大大的封赏你,好叫天下人知道,朕要的就是你王守仁这样的官。”
王守仁苦笑,道:“陛下真是把臣架在火上烤啊。”
……
与王守仁分别,天色已晚,嘉靖不想给锦衣卫造成麻烦,便和陆炳一起回了宫。
王守仁看着二人远去,目光深邃了许多。
今日他来此,怎么可能是巧合。杨慎会的观气术,他也会。是他望见了嘉靖的气,才来到泰和楼,制造了这次偶遇。
目的也很清楚,便是要给他的心学寻个机会。
王守仁从小不凡,相传他的祖母梦见天神衣绯玉,云中鼓吹,抱一赤子,从天而降。祖父遂为他取名为“云”,并给他居住的地方起名为“瑞云楼”。
他的母亲怀孕十四个月才分娩,5岁仍不会说话,但已默记祖父所读过的书,过目不忘。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言此子不凡。
十五岁,他铸就文胆,立经略四方之志。
十七岁,得大儒娄谅传“格物致知”之道,格竹七日,勘破心障,开心眼。
三十五岁,触怒刘瑾,被杖四十,谪贬至贵州龙场,在此期间,明悟内心,心学始成,以心学之理教化当地蛮人。
此后十年,辗转南赣,平定战乱,直至两年前,心学大成,七日即定宁王之乱,威镇寰宇。
他的心学对儒道之所悟,已高于传世四百年的程朱理学。
无奈人们心中的执念是一座大山,世人追逐程朱学派,皓首穷经,而能真正能明白心学之人,能懂心学之人甚少,心学因此发展不起来。
尤其正德在时,朝纲扭曲,即便他的平叛之功,他都不敢领,不得不让于皇帝近臣。
对这个时代,他失望透了。
对这个朝堂,他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但谁也没想到,正德皇帝英年早逝,新皇登基,给了他一个可能,只一眼,他便看出新皇的不凡。
这让他心里升腾起一丝火焰,他要赌一把,为心学争一把。
若成,万古流芳,不成,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此番以身入局,不知是福是祸——”王阳明看着嘉靖的背影消失,忽然心中一动,随即嘴角溢出鲜血。
“竟一丝一毫也不能窥探?”王阳明大惊,方才他试图窥探天机,竟遭反噬,刚刚一息之间,便折损寿命三月。
“谁窥伺我?”刚刚一瞬,嘉靖感觉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他回头看过去,那双眼就消失了,让他疑惑不已。
“炳子,王守仁为啥能看出来你是锦衣卫啊,从你炼的功法看出来的?”
“不知道,我觉得我也没啥特殊的地方啊。”十二岁一米八的陆炳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