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尾青鳞蟒

“随我来。”

徐永盛语气平平,语声却不容置疑。

话落便已转身,袍角一摆,行若有定。

“是。”

姜仁应得恭敬,忙不迭跟上。

穿过前院的喧嚣与练武场的汗气,二人一路往内行去。

越往里,人声便越发稀落。

武馆深处,一片石屋错落而立,皆是独幢独院。

屋舍无窗,墙体厚重,石料带着些冷光,显然非凡俗之物。

彼此间隔颇远,一派森然肃穆。

徐永盛停在其中一座前。

那屋比旁处更甚几分,铁门高且厚,铸了繁复机括,门锁如龙首张口,透出几分狰狞。

“站远些。”

徐永盛头也不回,淡淡说了句。

随即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钥,样式古旧,铜绿斑驳。

插入锁孔,手腕微动,劲力细巧。

只听得“咔哒”数声响起,门上机括应声而动,层层解缚。

那扇沉重铁门,随之缓缓开启。

门缝初分,一股说不清的气息便扑了出来。

阴冷腥臊,夹着一丝血腥未散的暴戾,似有猛兽蛰伏暗中,呼吸之间,带出杀意。

姜仁陡觉头皮一紧,寒意自脚底直窜脊背,浑身汗毛悄然竖起。

眯了眯眼,目光朝那门缝中探去。

里头是一方空阔之地,砂石铺地,粗粝扎脚,积得厚实,早看不出原本颜色。

只在砂地中央,盘着一物。

一条大蛇。

粗得似水桶,鳞甲暗青如铁,密密覆盖,冷光细碎。

最为扎眼的,却是它那条尾。

不,应该是三条。

自尾根分出,形如虬枝老根,扭曲纠结。

“嘶……”

蛇信一吐一吐,一双竖瞳冷得没半点活气,自昏暗处幽幽望来。

隔着数丈,姜仁却觉心头一紧。

丹田之中那点新生内劲,竟似受了惊动,微微震颤不宁。

“这是馆中费了不少气力,才豢出来的三尾青鳞蟒。”

徐永盛声音不高,却自带分量。

他并未踏过门槛,只站在铁门一侧,神色比往常多了几分凝重。

“你须得用心去‘感’。”

徐永盛顿了顿,语气沉下去:

“不是看,不是听,是感,那股盘而不动的沉劲,藏锋待发的阴寒,还有那股妖兽独有的‘意’。”

“形可学,意难取。”

他忽又笑了一声,却无半分轻松:

“若能取得三分意,便算超脱了常人范畴,可称之为‘神力’。”

姜仁听得分明,心头起伏慢慢平了下去。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悸动与寒意,目光凝在那蜿蜒盘踞的蛇躯上。

不看它是蛇,也不看它可怖。

只盯着那三条尾巴,呼吸慢了下来,肩膀松了几分,脊背却悄然绷直。

心神渐沉,念头尽收。

仿佛连身周的声响也隔了层纱,变得模糊。

那三尾缓缓游弋,不疾不徐。

看在姜仁眼里,却与记忆中那遮天蔽日的触须,隐隐相合了起来。

姜仁忽地探出一拳。

拳势无声,力道轻飘飘的,像是拂了一下空气,软得不成样子。

可若细观,那一拳中却自带几分缠意。

不是直来直去的刚猛,而是蛇游水底,悄然牵动砂石的韧劲。

似是有些领会,又依着蛇蟒扑击的姿态,打出第二拳。

这一下略快了些,拳风里有些阴冷气息,像是悄然窜出草丛,未至先寒。

姜仁眼神微动,脚步略移,手下拳势一连串出,越发流畅。

那些招式虽尚未成势,却已有了几分“意”的影子。

如蛇信一探、尾随而来,步步不离,处处藏机。

拳势未尽,姜仁心头涌起几分兴奋。

浑然未觉体内那股内劲,已是悄然告罄。

只一转眼,汹涌而至的虚脱感,如潮水决堤般卷来,直没顶门。

精气神仿佛被人扯走,生出一股莫名的空荡感,只剩一副皮囊勉力支撑。

姜仁脚步一个踉跄,眼前光影打旋,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徐永盛似是早有所料,一步踏前,一把稳住了姜仁的手臂。

另一只手早已入怀,取出一只白玉小瓶,瓶塞一拨,滚出一枚赤红如血的丹丸。

也不多言,将那丸药送到姜仁唇边,手指微一用力,便送入了口中。

丹丸一入喉,暖意沁心,一股雄浑热流,自脊背而下,流转四肢百骸。

姜仁胸臆微微一震,气息方才慢慢顺畅下来,只觉身上虚脱之意渐退,四肢恢复几分力气。

长长吐了口浊气,喉间仍带些涩,面上却已有血色泛起。

只是这番回神之后,目光再落向石屋深处,眼中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阴影。

不是惧,只是心知力浅,终究尚未摸清那“意”的边角,便已几近力竭。

这便是形意拳入意过后的第一课。

揣意非易,沾身必伤。

“如何?”

徐永盛松开了手,袖袍一拂,语气平平。

姜仁强自站稳,口中仍带几分药力未消的苦辛,拱手低声道:

“多谢教习赐药……”

说着喘了两口气,神色恍惚间,掺着几分余悸与不解:

“只是……怎地这般耗人心神。”

徐永盛目光微敛,淡淡道:

“你当摹妖之道,是耍拳舞棍的花架子?”

声音不重,却字字砸在耳中。

“那三尾蟒已非凡品,所蕴之‘意’,凶戾森寒,以凡胎之躯强摹其势,焉有不耗心神之理。”

话声顿了顿,语气无喜无悲:

“若无妖兽血肉精粹,或是相应的丹药及时补益,轻则元气大伤,重则夭寿早亡。”

说罢,扬了扬手中那只玉瓶。

“方才那一颗,是赤血培元丹,以五种妖兽精血、七味固本温补之药炼成,可护精髓不散。”

徐永盛将瓶盖扣好,袖中一收,语声微缓:

“算是你练就内壮之后,馆里给的贺礼,往后若再想服……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姜仁听得心头微沉。

那玉瓶声息微响,听在耳中,像是撞出了一串铜钱叮当。

果然,穷文富武,半分不假。

虽说如今挂了“潮引”的头衔,月中有银饷可领,勉强堪作温饱。

可若真要借妖兽之势,修拳养形。

这份进项,只怕连一颗丹药都买不起。

姜仁眼皮一垂,脑中已是船帆猎猎、风浪滔天的光景。

“潮引”海师,若舍得豁出去,引上一趟远洋的大船,分润自然少不得。

只是这一趟出去,海上风波难测,便得与这等闭门苦练、按部就班的安稳日子道个别了。

姜仁心下已有了计较,神色却无异样,未再多言。

当下又向徐永盛讨教了几句,如何稳住初成的内壮、如何以心领劲、引气归元。

不过些粗浅法门,一字不漏,尽数记下。

这才拱手一礼,言辞简略,转身而去。

出了武馆,回自家歇了一宿。

这一夜,梦里无拳亦无蛇,只觉屋檐滴雨声声,潮湿浸被。

次日天色未明,姜仁早已起身。

洗漱完毕,换了一身素色短打,衣襟束得紧紧,拳带缚得牢牢。

不曾耽搁,径自朝镇海司衙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