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佑陶灵祠

“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岁序,有陶人之悲欢离合、眼界心情。”

——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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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取于土,而塑于水,饰以刀工釉料而成于火,内孕五行生化之理。咱们这光脚踩泥,不光是为了排出泥里面的气泡,也是为了更加了解水气土气的秉性。”

接下来的一天,罗方跟着唐执光从头到尾,或是唐执光拉着罗方亲身劳作,或者看唐执光亲自操作,或者他带着罗方到工厂里看工人操作,了解了瓷器制作的大致过程。

“今晚上就带你看看烧制。可能需要一整夜都守在窑边,怎么样能撑住吗?”唐执光问罗方。

罗方:“可以啊,神满不思睡的,我年轻人劲头好。唐伯你不需要休息吗?”

“我都习惯了,让我睡我还睡不着呢。”

唐执光和罗方坐在电炉旁闲聊,等到晚上,唐执光会带罗方去自己搭的小窑生火烧瓷。

“以前都是烧木头的,比如马尾松啥的,那窑里的温度每一处,每个时间点都是不同的,时刻在变化,所以这控火观火的技术是老师傅压箱底的绝活,一辈子都不会轻传的手艺。我爷爷为了精进观火控火的本事,特地去火德宗拜师,去学他们的秘术……现在都用电炉和煤气炉了,尤其是电炉,温度非常稳定,误差能控制在10℃以内。咱这些手艺啊,也没了用武之地。”

唐执光无奈笑了笑。晚饭时他和罗方喝了点小酒,都有些醉了,话匣子也打开了。

罗方这些年去过不少地方,见过各种异人。传承,或许是让老一辈异人最头疼的问题了。

特别是一些异人家族的后辈,生来就被强加了继承传承的责任,往往被强逼着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学成之后这一身异术无从施展,更不能在普通人面前用。

罗方前两年在湘西拜访一个以赶尸之术闻名的异人世家时,就见过一个小姑娘从小就被家人逼着接触各种死状,腐烂程度不同的死尸,甚至要和尸体睡在一起。

因为长期和尸体接触,同龄的异人后代没有一个敢接近她,和她玩耍的。为了不让她把身上不能完全控制的尸气传染给普通人,家族更是完全不让她跟普通人接触。

就在再往前一年这小妹妹终于完全掌握赶尸传承后,家里人又逼着她必须伪装成一个普通人。

按正常的人生轨迹,她都该上大学了吧?(按:漫画里罗天大醮可能是在九十月份,我给提前了)

罗方从心底里并不认同这种做法,这种行为抹杀了一个孩子的自主性,可他只是外人,忌讳交浅言深。

其实她的长辈同样对她心里有愧,如果不是家族男丁凋敝,也不会让独生女来做这种事。

传承,老一辈总是莫名地格外看重这些事情。

罗方问道:“唐伯,炼器师可是最受异人尊敬的职业之一啊,您传下去了吗?”

唐执光一下激动起来:“说起来我就来气,我儿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继承我这手艺之后天天想着做会动的瓷俑,画的捏的还都是东瀛鬼子的人物,什么叫什么未来,什么魔法少女,什么毛王。玩物丧志啊!”

初音未来,魔法少女,亚瑟王?没想到唐大哥还是老二次元啊,真有品味。

罗方没敢接话,他怕唐执光误会。嗯,一定是误会。

唐执光没有再聊儿子的事,转而说:“不知道你清不清楚,炼器是需要独有的天赋的,有点类似于先天异人,当然不是说炼器师是先天异人,而是说炼器师用自身的炁赋予器物能力的行为是一种天赋,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而我们这一门炼器其实是取巧了的。传统的炼器之术太过消耗心神和时间,所以我们在抟土塑坯时将心神和炁融入进去,而后借助神涂之术在瓷器上作画,赋予瓷器神韵,以秘画的秘墨为基础,调制特殊的釉料,最后让瓷胎在窑中浴火重生。

“相比其他的炼器术,这种方法制造速度快了很多,法宝的作用也更加多样,但是上限也被限制住,要想提升成品的上限,需要花费数倍的精力和时间,用水磨工夫慢慢祭炼。”

罗方提出自己的疑问:“我听说,秘画门早就……现在丹青一道好像只有神涂?”

“是啊,秘画门早散了,自己死于内斗。我们唐家也不想掺和。我们的丹青技艺都是家祖传下来的,最多每代会去别的秘画和神涂前辈手下学习一段时间博采众长。

“说来也是可惜,当年秘画门的顶梁柱因为某个意外死了,从此秘画门就一蹶不振了,后来门里的传承也被主掌神涂的王家拿走了。

“呵,小罗我跟你讲,这王家可不是好人,现在的家主王大胖子就是个贪得无厌的貔貅,你身上最好没他们惦记的东西,不然的话,哼哼,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

夜里,罗方和唐执光把几件瓷胎放入唐执光的私人窑中,接着用砖和黄泥封好出口。

接着唐执光一掌推出,熊熊烈火化为一条火蛇从通气的小口钻入,点燃窑底的木柴。

“会观火吗?”烧了一会儿,唐执光问罗方。

看火候是炼丹术的基本功,这罗方还是会的,“会,但是在密闭空间的火还没试过。”

“那你看现在里面多少度了?”

罗方观察了一下,接着将自己的炁延伸出来,从小通气孔伸进窑中进行一番感知,接着沉吟道:“这个位置,已经有830多℃了。”

唐执光点点头说道:“哈,马马虎虎吧。观火观火,让你用眼睛看,你还用炁探知,作弊了嗷。”

“这不同的温度、以及窑内氧气和一氧化碳的含量、加热时间、冷却速度、湿度等太多因素都对釉面的结果有影响。有的釉只能在1200多度以上才能烧成,有的则只能在低温烧制,有的必须氧气充足,有的则需要一氧化碳来做还原剂,这样才能得到理想的产物,否则色彩就截然不同。”

“像这窑里的几件,是家祖模仿钧窑所创,就是要在低温还原气氛中烧成,而且向来都是最难制作的几种釉面之一,也是他独步天下的绝学。只是这其中奥秘着实难以把握,我也不敢说自己每次都能烧制成功。”

前半夜,唐执光为罗方演示各种他爷爷从火德宗学来并且被允许传给后人的操火异术,并以此来稳定窑温。

凌晨四点,二人等窑温降下来,拆开之前黄泥封住的砖墙,取出烧好的瓷器。可惜,虽然釉面红蓝交织,色彩绚丽,但唐执光却说釉色干涩,釉质疏松,缺乏温润和自然感,烧制失败了。

“您这是精益求精啊。”罗方见唐执光情绪有点低,安慰道。

唐执光摇头略带苦笑道:“连前人的水平都达不到呢,谈何发扬光大、继往开来?”

第二天一早,唐执光敲响罗方的房门,“小罗啊,能陪我走走吗?”

罗方走出房门,问:“唐伯要去哪走走?”

“随便转转,散散心,走到哪算哪儿。”

从院子出来,两个人从小巷走到河边,又从河边走到集市。

“那座山,叫高龄山,以前山上有个高岭村靠挖瓷土为生,高岭土这种矿物就是因此地而得名的,我小时候还会跑到山洞里去玩。现在已经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矿也停了……

“这条河,以前沿河都是水车带动的碓(dui,利用杠杆原理捣东西的工具),从山上开采的瓷石和瓷土都会在这里捣成粉末,现在都用机器代替了……

“现在学陶瓷的年轻人不少,这个集市就是他们展示和售卖作品的。年轻人跟我们想法不一样了,你看,连把瓷烧成臭袜子的都有,还有这些卡通人物,好像卖的还挺快……”

一路走走停停,罗方充当一个默默的忠实听众。

“哎?怎么走到这了?”唐执光抬头一愣。

眼前是一座庙,匾额上面写着“风火仙师庙”,这景德镇不愧是瓷都,连匾额都是青花瓷,这一路上很多路边的装饰也是瓷器。

“来都来了,进来拜拜吧。”唐执光摇头一笑,迈步跨进去,罗方紧随其后。

跨过大门是个露天的广场,前方是一座神殿,同样是块青花瓷匾,只是还残缺了一块。罗方从这上面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带着浓郁的祈求,希望,信任……和一股微弱却最根本的愤怒。

这种东西他最早在五年前见过,那是在一个骗子的非法集会上,那个骗子利用自己的异术和一些话术,引导信众信仰鸿钧,在信众求神时凝聚出的东西。

后来他发现王震球竟然会用这种东西来战斗,才搞明白这是什么——信仰之力,又或者说香火。

唐执光凝视着这块匾,说:“这块匾,佑陶灵祠四个字便是家祖写的,也是家祖主持重修的这座庙宇。

“明朝万历年间,太监奉旨令景德镇烧制大龙缸,要求限时完成,但在当时来讲,烧一口大龙缸太难了,每每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限期将至,那太监日常搜刮勒索的基础上例外苛索,并鞭笞甚至残杀窑工。

“相传当时一位叫童宾的领头人为抗议朝廷,一日纵身跳入烈火熊熊的窑内,以骨作薪。翌日众人带着悲伤开窑,竟发现大龙缸意外地烧成功了。童宾的死,激起了工匠们的愤怒,全镇发生民变暴动,焚毁了太监居住的税署,那太监只敢只身逃走。

“后来官府在御窑厂东侧修建“佑陶灵祠”,为童宾立祠,奉他为“风火仙师”。但是真实情况呢?实际上童宾是一位火德宗的弟子,他们这个门派最是嫉恶如仇,童宾也不例外,他带着全镇人和太监、官府对抗,迫使官府妥协。可惜他们在这之中有些过激,杀了太监和官员,最后童宾主动站了出来替别人抗下罪责,自尽谢罪。

“先祖来到景德镇后听闻了童宾前辈的事迹,深受感慨,带人修缮了破落的祠堂,并为童宾写下了数篇传记纪念其行为、其精神。只是后来,祭拜童宾虽然成了景德镇每年的重大节日,但内容早已变成祈求窑神保佑可以烧出好瓷了。”

倒是真务实。罗方心想。

“原来如此,童宾前辈的事迹令晚辈敬佩,可惜,明明是镇民和窑工反抗压迫的事迹,却歪曲成这样的故事。”罗方面朝里面的神像郑重作了一揖。

“火德宗都是这样吗?”罗方心想,有机会一定要去火德宗看一看。

唐执光想了想,还是说:“现在不知道,以前是这样,火德宗虽然是玄门正宗,但和穷苦人关系很密切,煤工,烧炭工,制陶瓷的窑工…那些用火的行当都有火德宗的身影。火德宗也不少这类出身的弟子,加上功法原因,他们的门人大多性格直爽耿直甚至有些火爆,但却嫉恶如仇。”

罗方心有所悟,再抬头看匾额时,便仿佛感受到隐藏在那希望、祈求等色彩之中的愤怒变为了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火焰。

这是神火,更是怒火,是情志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