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
朱元璋的脸色比夜色还黑,
这一句话在朱元璋的内心掀起了波澜,
他因言罪捉人下狱之事不知做了多少,
杀人全家还不够,必须诛九族才能让自己安心,
每一件事,他都认为自己做的没错,
若放任那些人做大,肯定会导致皇权的不稳固,
家国天下,这天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坐的。
他深邃的眼睛看着朱允炆:“你觉得我做的不好。”
“臣不敢,但臣已经说了。”
朱允炆面色也是沉寂如水,回望着朱元璋的眼睛。
“你不服气?”
“我不服气,但臣冲撞圣面,愿意赔罪。”
朱元璋摆了一下手:“你不需要赔罪,我是你爷爷,你是我孙子,说些心里话,我们心里都能舒坦些。
如果我让你开了言路,解读圣人之言,你会怎么做?
天下一万家,有一万家言。
放在朝堂,文臣有文臣之言,武将有武将之言。
放在民间,百姓有百姓之言,小吏有小吏之言。
放在你我之间,说的想的做的得到的都不一定统一。
你如何保证,你说的话,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当做攻击你父亲,乃至整个家国的刀子?”
朱元璋声音不大,却透露着一股冰凉的寒意,
他敢这么说,哪怕他自己的亲孙子都不理解他,
他比天底下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问心无愧,
无愧于祖宗,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后代!
“有!”朱允炆厉声回复道,“若有一条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则万物皆可以此为准绳!”
“何物?”
“格物致知之学!”
朱元璋哂笑,缓缓坐下来:“你脱胎自朱子的格物致知之学,每个字都在反驳他的理在气先之说。你爷爷我没有通读《四书五经集注》中的道理,朱子之言,我也不是不知道。”
“你所说的格物致知之学,更像是一种观察万物运行,总结归纳的学问,就好像命定节气的礼官一样。”
“是。”朱允炆组织着措辞,语气收敛了几分,“若万物运行自有其规律,那便是理,万物之理,并不随我们的意志而转移。”
朱元璋点点头:“嗯,大地厚重,天空高远,万物存乎其间,自然有理。”
“朱子只是说格物致知,可怎么格物致知,却没有给出条件和方法。而规定格物致知的条件和方法,便是我新格物致知学的基础。”
“哦?你是说天理之力和地理之力。”
“是。”
“空谈说玄,不值一哂。”朱元璋冷笑,“给东西起了名,就是占了坑,那朕也可以给万物起名,万物之间的规律,你用这几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便能探究?”
朱熹所谓格物致知,便是从世间众多的事物中明白万物兴衰循环的天理,
其中包括事物本质的部分和事物被人为赋予价值的部分,
事物本质的部分不重要,
操弄权力,揣摩帝心,重要的是后面的部分。
实际上,朱熹做的就是给儒家的经典“命名”,限定了那些经义的所指,
甚至框出了一部分广阔的能指圈,
凡是和儒家沾点边的事物,都被放进了这个能指圈中,
互相循环论证。
这就是后儒家时代最恶心的生态位抢占,
抢占了这个生态位,后来者如果不完全推翻朱熹的一切,
只能永远被他压在身下。
举个例子,就好像是门捷列夫领头给元素周期表做了个排序,占了个坑,
此后研究化学元素,就永远也绕不开这个人,
朱元璋指出朱允炆在“扯虎皮,拉大旗”后,
那么朱允炆自己就不能再说,我这是借经义在抨击朱子了,
因为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根本就站不住脚。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倘若解读经义也能成圣,那天下圣人可多,我的格物致知之学,的确和朱熹没有关系,而是完全来源于我自己。”
“若是旁人这么说,我倒是觉得口出狂言。但李渊都能有功高盖世的儿子,我有一个天降的神童孙子又如何?”
朱元璋大笑,脸上的褶子堆了起来,
“你尽管说!”
朱允炆大喊道:“我将这一门学术,命名为科学,不管是《进化论》还是《数算》,都是为了改造这个世界。”
“你想改造这个世界,莫非只是喊两句便改造成了?一切空谈!”朱元璋笑了笑,“今日空谈,明日空谈,日日空谈,正事你做一件否?”
“所以臣就要说到第三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倘若我不来这牧马村,我也种不了地,无法将这一切证明给爷爷看。”朱允炆拿自己种地举例子,“皇爷爷你这么许久没种地,难道你就会种地了吗?”
“万物真理皆存,认识万物的方法论,还有实践出真知。”朱元璋说道,“你需要多久向我证明?你这套理论,有用。即便是这卫所里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也能为你所用。”
“一年!”朱允炆竖起一根手指,“在这牧马村中,只要让我待上一年,保证让这里改换天地。”
“你一个人,如何做得好。”
“臣,有帮手。”
“有帮手,当然有帮手。朕知道你在大天理寺开私学,若非朕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可知道锦衣卫早将你那营盘抄了?”朱元璋冷哼,“旁人做这种事,不知早就死了几回。”
朱允炆心中一震,
天下事可能朱元璋并不能做到完全心里有数,
但金陵城中的事情,怎么可能瞒过朱元璋,
心里早有准备的朱允炆只是默默点头:
“臣知道。”
“但一年时间的确可以。朕等得起。锦衣卫的事务你不处理,我让蒋瓛代办,你觉得可好?”朱元璋话锋一转,“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暂时放弃你那新学,转而投向务实,只需要三五个月,你便知晓,为何朕不让你立言。”
“我不放弃!”朱允炆斩钉截铁,“皇爷爷,我知道你不相信臣,最迟年底,孙儿就能证明给你看。”
“好。”朱元璋也不啰嗦,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心思多,脑筋转的快,爷爷跟不上你了。但乖孙,你要知道,人心鬼蜮,莫要轻信任何人,除了你爷爷,你父亲和你叔叔们,天底下任何人做事,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多于为这个国家。而且一个人,你从来不能看他们说什么,这些读书人里满口大义,难道真的就跟朱熹书里说的圣人们一样了吗?”
“这些事情,你都要思考,莫要太天真。”
朱元璋摸着朱允炆的脑袋,
十岁,正是稚气未脱的年纪,
朱允炆心态天真,言语幼稚,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他和标儿的保护下,自己的这个好孙子不至于过早地步入错综复杂的利益场,
但总有要步入那里的一天。
假如真的步入了那里,他希望朱允炆能够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底气,
而不是毫无顾忌地空谈,结果原地踏步,永远困在自己的空谈里,
有实际的行动,才有对这些行为背后真正运行逻辑的理解,
困在书本里,永远只能得到书本上提到过的东西,
是时候把你推进去了,朱元璋在心里想着:“想清楚明白了吗?知道了就回个话。”
“臣知道了。”朱允炆心里一暖,搀着朱元璋的胳膊,“今夜爷爷和我睡,好吗?我其实还有很多心里话,想跟爷爷说。”
“你个滑头,又琢磨着什么想骗我?今夜我要回宫,朝堂上下的事可要比你这事重要的得多!”
能抽出一天专门来看朱允炆已经是圣恩浩荡,
朱允炆没有理由留下朱元璋住宿,
而且这般简陋的条件,也不是一个皇上应该晚睡的地方。
朱元璋严厉拒绝,在深夜里坐上马车,回金陵皇宫里去,
这番谈话,一部分是敲打,一部分则是心里话,
至于有几分,只有他自己能知道。
其实成了皇帝之后,朱元璋也是待在宫里的时间要比待在外面的时间多得多,
想到朱允炆的话语,
那些关于禁言疏言的一切,仍在他心中盘旋,直到深夜也难以疏解,
他倒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一定是哪里还有问题,
令朱允炆对他有一些误解。
子时,奉天殿中烛光昏暗,
朱元璋揉着自己的脑袋,从桌上零散的奏折中抬起头来,突然喊道:“叫蒋瓛进宫来见。”
“是。”
伺候的太监得令离开,随后又听他喊道:“给我备一份热的鱼汤。”
不多时,蒋瓛就端着一个瓦罐缓步走了进来,
按照规制,外臣是不可轻易入大内宫廷,
但锦衣卫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例外,
锦衣卫的各大要员皆是一天到晚待命,日夜颠倒不提,还要保持矍铄的精神,
即便不是如此的百户,总旗们,也需要枕戈待旦,得到传唤第一时间就要到,否则便会面临责罚。
端了鱼汤在御书案边站着,蒋瓛没有贸然开口,只是静静站着,
他周身气息收敛,就像是一尊枯木树桩,
“汤快凉了,还不呈上来?”
蒋瓛这才动了动,将鱼汤端到朱元璋面前,柔声道:“圣上,喝汤吧。”
朱元璋从衣袖里将朱允炆给他的味精罐拿了出来,扒开塞子轻轻撒了一点,用瓷勺搅匀:“你喝吧。”
他从来没有半夜喝汤的习惯,鱼也是他叫锦衣卫从牧马村附近的河流里抓来,很是新鲜,
朱元璋亲手侍奉,蒋瓛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毫不犹豫,端起来饮下,赞叹道,“鲜味刚好。”
“呵.....这个小东西,是你的想法?”
蒋瓛看了一眼朱元璋手中的物事,连忙放下瓦罐:“回圣上,不敢贪功,但的确是臣的想法,这小罐子乃是皇孙的想法,若是日常使用,能洒二十至于三十次,十分方便。”
“罐子口小,每次洒的“味精”量不多,一瓶卖个二两银子,如今才刚开始试用,送了朝中大臣一些,还没来得及送入宫中。”蒋瓛解释道,“此非御用之品,久食容易产生依赖,使之不鲜。实际上用海中鲜物即可抵此物十倍有余。”
“不错。”
蒋瓛的解释令朱元璋满意,
“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人受罚,在牧马村中养马,我令你代行指挥使职权,你可愿意?”
蒋瓛当即慌了神:“臣不敢,指挥使大人如今虽在受罚,但心系北镇抚司衙门,乃是吾之楷模,臣要向指挥使大人学习......”
“那就是你了。”朱元璋轻描淡写地做了决定,“这味道吃久了,是容易腻,你家中缺钱用吗?为何想到用此物挣钱?”
“此物可提升食物之味,乃是宝物。”
“称不上什么宝物,你我吃过的东西都有比这好吃的。”
“是皇上,臣挣钱,也是为了家中的妻儿,金陵田贵,臣想要置办良田,将妻儿接到金陵来。”
“不错。”朱元璋点点头,“那你便去吧,蓝玉一线你先莫要盯住了,帮我瞧瞧那个方孝孺,天天往大天理寺跑是在做些什么。”
“臣接旨。”
“无事了,你走吧。”
蒋瓛默然退下,端走了餐盘和瓦罐,
他步履轻快,再回过头时,朱元璋已经在御床上躺下了,
太监们走了进去。
皇宫之中,蒋瓛的脚步很轻,
离开皇城之后,他才捋直袖子,沿着城墙大踏步往东走去。
大天理寺中的博洽和来复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暗地里在做【天理之力】和【地理之力】的实验,
这些实验虽然没什么坏影响,但如果被皇上发现了,那可是要命的,
要知道根据朱允炆所说,他乃是呈上了那篇重要的书文才被罚的。
大半夜里,讲经堂后的禅房灯火通明,
蒋瓛到时,
蓝贵已经魔怔了,大半夜抓着博洽的手摇啊摇:“天理之力非是天理之力,而是空无之力!我悟了,我悟了!”
“阿弥陀佛。”来复看着对一地的演算纸露出痴笑的蓝贵,脸上是掩不住的关切,“这孩子,疯了吗?”
博洽不忍拨开蓝贵的手,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空无之力太难了。他提醒我们用数学工具,测算地理之力,又引入速度等概念,这几日我已经是头昏脑胀了,三个地理之力的常值推算天理之力,他能算这么久实属不易。不过这一门学问的确有趣,万物运行规律仿佛就隐藏在其中。”
来复呛声:“又开始规律了,你什么都懂。那你给我算算,咱们脚下的地球是怎么转的,太阳又是怎么转的?”
“莫要抬杠!”博洽很是不满,“千户大人到了。”
几人齐齐行礼,就连蓝贵也“恢复”了正常:“见过千户大人。”
蒋瓛表情严肃,“免礼吧各位,有一个坏消息。”
几人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听这位锦衣卫代指挥使大人说道:“这几日莫要再做那劳什子实验了......”
“啊?”蓝贵哀嚎,“我向姚广孝定制的器具!”
博洽指正:“是我们!”
来复看着两人,无奈地揉了揉脑袋。
“不过还有个好消息。”
“什么?”
“我如今是是锦衣卫代指挥使。”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