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川的春天不知不觉到来,蜿蜒的河道里,清澈的河水慢慢覆盖住菱角分明的石头。
郭安时倚在窗边,远眺白山主峰上的雪水化去,山腰上的树木泛起绿意。
“你是不是要动身了?”郭雀儿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顺着郭安时的目光看到了远方星星点点的绿色。“你走吧。放心,客栈就交给我了。”说罢狠狠地在郭安时肩上拍了一掌。
郭安时一时间肩上痛的不知怎么回答。
“春天到了,是该出发了。曹议金惯用的联姻手法,暂时打开了去长安的路,要走,就要趁现在。”婆婆手里拿着刚分拣完的萝卜,徐徐走来,“你看走的那两个不也是潇潇洒洒。”
“婆婆,我想念他们了。”郭雀儿小声嘟囔。
“亚子姓朱邪,听名字应是沙陀人。之前他口中的十二个乡野村夫,不出意外应该是横行后唐的十三太保中的另十二个。
晋王李克用麾下有十三个武力或谋略过人的义子和儿子,帮他征战沙场,在唐廷受尽宠爱,因官封太保,世人便俗称他们为十三太保。而亚子自己应该就是那剩下的一个太保。”婆婆熟练地切着萝卜,头也不抬地说道。
“孔锦我却看不出个真切来,一开始一直担心她会对你们不利,但是这三个月来,她虽然清冷傲慢,但是也算是简简单单地和你们结识一场,没有耍什么手段。约摸也是个心里有苦说不出的孩子,跑到这走马川来瞎逛,怪叫人心疼的。”
婆婆忆起一开始满身是刺的孔锦,给她种上刺的时候她会疼,拔掉刺的时候也会疼。一个倔强善良的孩子就这样满身伤痕。
“她有点美。”郭雀儿突然小声嘀咕。
郭安时轻轻一笑,眉目温浅“她聪慧而倔强,定会找到法子面对自己的困境的。”
“你们都会长大,也会一一离开。这些年来,你们勤勤恳恳,孜孜不倦。不比外面的人差,婆婆对你们有信心。
但是要记住外面不同于走马川的包容。在外面也要有把自己从流沙中拔出来的坚持和勇气。”婆婆在衣裙上擦干手,拽着郭安时和郭雀儿在身旁坐下。
“婆婆完全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了,因为来到走马川之后经历了很多快乐的事情。希望你们以后也一样,多多经历开心的事,即使忘记婆婆也没有关系。”
郭安时闻言突然伤感,从凳子上站起,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婆婆,承蒙您一直以来的照顾,待我如亲人一般。郭安时日后一定会回来报恩尽孝。”
他回忆起那个在戈壁上没饭吃的脏孩子,饿极了,就在猪圈里和猪抢吃的,可惜又瘦又小,也抢不过猪,急得快哭了,突然被一个路过的老妇人轻轻牵过手,用衣裙擦净小脏脸,温柔道,“不哭,它们吃的不好吃。婆婆带你去吃好吃的。”
在那个喜出望外的傍晚,他来到了老百年客栈。黑瓦灰墙,五个朱红色的大字,分外好看。
“傻孩子,只要你一路平安,婆婆就很开心了。”婆婆用粗糙的双手扶起了郭安时。
“雀儿,晚些代婆婆去送送安时。”婆婆背过身,趁人不注意,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这也许是一条千难万难的路,可是也是这个孩子唯一行地下去的路。
苍凉的大漠里的风夹杂着沙尘,日色变得昏黄。郭安时熟识的商队领队已经牵着骆驼在小路上等他。
“抱歉,让你成为最后一个人。”沉默了良久后,郭安时缓缓开口。愧疚已经在心中画了无数个圈。
“哈哈哈,你以为我会在意吗?这样客栈就是我一个人的了。”郭雀儿摸着脖子,笑嘻嘻回答。
“你知道吗?黄巢并不只是传闻中的食人魔,他也是个被命运玩弄的英雄。他第三次科举考试落榜后,在长安大街上写下那首著名的《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其实他也有快考中的时候,但是考官收贿赂,以种种借口,都不选他。唐懿宗当年为了镇压南诏国进攻,取消了咸通十年的考试,各地举子已经陆续启程抵京,走到半路听说来年科举考试取消,如晴天霹雳,准备了很久都白瞎了,这些考生里就有黄巢,之后他返乡路上碰到了王仙芝代表的农民起义,就参加了。”郭安时温声说道,“都是造化弄人。”
说罢,他望向郭雀儿的眼睛,“我知道你有很大的雄心壮志,说好的我们长安再见。大英雄。”
“你这个家伙,怎么突然认真。”郭雀儿憨憨地笑着,低着头道,“整天没心没肺地做个跑腿店小二,眼睛笑眯眯的。嘴里说着才不管别人闲事,但是骨子里的细腻,让你留心于每一个人。是何种英雄,我们再会时就会揭晓!”
初来时,郭雀儿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郭安时额间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时常让那个时候的他怀疑,这个弟弟是不是没吃饱。
偷偷塞给他吃的,他却用笑弯了的眼睛柔柔地望着他,说都吃撑了。有时候看着他不服输地偷偷写着一直毫无音信的书信,心里想为什么要把自己活得这么苦。
“能够认识你和婆婆心里便不苦了。”郭安时微笑道,眼睛里泛起温柔的笑意。
“哪里学的花言巧语。”郭雀儿扬起拳头作势就要打他。
可这次郭安时却没有躲开,身边的这个瘦削少年不知不觉都快要和自己一样高了,已经成了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郭安时乖巧地紧闭双眼,抖动的如虫儿飞翅的睫毛,出卖了他的慌乱,薄唇轻抿,等待拳头的降临。
他安静地存在于这五年的风沙岁月里,春日的窄暖还寒,夏夜的寂静燥热,秋日的空旷薄凉,冬夜的肃杀严寒,少年的脸庞,青涩明朗,载欢载笑的日子如走马灯一般在郭雀儿的脑子里闪过。
郭安时发现郭雀儿久久没有落下的拳头已经垂下,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灿然笑了。
“其实我不是婆婆的亲孙子,我是五岁那年在瓜洲的路上被婆婆捡来的,当时曹议金逼迫张家张承奉让位归义军,满城风雨,我和从刑州来的亲人走散了,婆婆照顾了我大半年,因为城内在铲除张家人,婆婆不得以要逃到西州,我央求她带上我,我们才在走马川落了根。”
“看出来了,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好黑!婆婆那么白。”郭安时打趣道,转而又在郭雀儿耳边轻念“别说我不把你当兄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姓林。”
旷野杳杳,风烟迢递,清脆的驼铃声渐远,茫茫的沙海中留下一串串坚定前行的脚印。
“林安时!保重!然后....然后等我!”
郭雀儿最后没绷住,把手围在嘴边大声呼喊,滚烫的泪水顺着指缝慢慢流下。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还是分头走了。
希望你记住,小时候,我们从这一片沙漠出发的时候,只是想做个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