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木制的天花板。
梁思凡睁开眼,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身子好沉......
他扭头看向陌生的房间,淡橙色的火光在微风中飘摇,灯下的八仙桌上,几只瓷碗垒得整整齐齐,草木灰水还没晾干的碱味飘出好远。
陈旧、干净。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却看见一只莲藕般粉胖的小胳膊,顿时惊叫出声来。
“咿——呀!”
“醒啦!”远处一对男女循声走来,女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灯光刻进她眼角的皱纹里,笑容中似乎藏着几许疲惫。
“啊——”
梁思凡摇晃着小手想要喊出些什么,他仍旧没有接受自己成为婴儿的事实。
“这孩子,年纪不大,话倒是不少。”女人轻轻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以后肯定聪明。”
“嗯。”男人看着摇篮里的婴儿,语气听着像是中了什么大奖,“聪明好,聪明好.....”
“......真希望他能活过十六岁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听得梁思凡心头一紧,突如其来的冷意在心底蔓延。
“他可以吗?”女人靠的更紧了些。
“别想了。”男人搂住她的肩膀,没有正面回应。
婴儿的哭声环绕着相互依偎的男女。
灯影摇曳,温暖安详。
......
梁思凡没花太多时间去接受自己重生为婴儿的事实。
应该说他没心思纠结这个,尽管后来再没听起过父母讨论,但那晚的记忆实在太过清晰。
就好像宣判了自己十六岁的死刑。
而毫无疑问,他不想死。
需要多信息。
婴儿时期,父母从未带过自己出门,尚未发育完全的视力从窗外远远得也看不清什么东西,他只能忍耐。
时间很快,从能下地爬行再到可以行走,梁思凡迫不急地对这个陌生世界展开了探索,想要解开心中的疑惑。
那天他第一次推开家门,只见阳光被微风中的树影细细切碎,门前的石子小路蜿蜒向远方,高矮不一的平房参差错落,青瓦、石墙、简单雕花,年及束发的少年用草绳编成一只小狗,正朝身旁的同伴挥舞着。
一切看着都很温柔。
温柔到让梁思凡怀疑,自己曾经听见的是不是幻觉。
那少年扭过头,见有个小家伙呆呆地望着自己,便咧嘴一笑。
只是这一笑,他的嘴角近乎裂到耳跟,脸颊上一片片鳞片似的东西微微开合,在太阳下闪着金光。
吓得梁思凡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可他再度看过去时,那少年只剩一脸温和的笑,似乎不曾有过一点异常。
“小凡!”
听见动静的母亲慌忙跑出来,与其说是担心,倒更像是有些......害怕。
......
随着逐渐长大,梁思凡能感觉到这对父母跟自己的关系有些奇怪。
前世......他记不清前世的细节,只是具备二十一世纪社会的完整认知。
在他的认识里,被爸妈揪着耳朵从网吧里拖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无法想象会有做父母的人,在面对自己年幼的孩子时表现得拘谨,乃至在他不小心弄出些大动静时,更是显得有些紧张。
就好像是在恐惧他的存在本身。
梁思凡将疑惑压在心底,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仍在继续。
小镇名叫风车镇,安逸封闭,语言上除了少数发音的变化,和他的世界原本大差不差,文字要稍微难懂些,但显然也跟方块字同源。
科技水平的话......大概是近代?
只能说是大概,因为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实在是有些奇怪。
给人的感觉没那么现代化,但灯火、灶炉之类的东西似乎也稀疏平常,拧动旋钮或者按下开关就能提供光和热。
但说起来,梁思凡还从没见到父母为这些东西添油加煤,至于电的话,他在镇上也从未见过电线。
到了能够上蹿下跳的年纪,他便开始尝试去摆弄这些玩意。
这时候,奇怪的事再度发生了。
用不了。
同样的一盏灯,父母按下开关就能正常工作,但轮到他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仅是灯,灶台、炉子,凡是动力源不明的东西,在他手里都不运转。
仿佛是被这个世界拒绝。
他费了很大功夫拆开一盏灯,除开那些杂乱的铜线外,还有一块刻着类似电路纹理的银白色金属片,除此以外倒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刚刚拆开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梁思凡一度以为里头的东西是活的,但是他觉得那只是错觉。
不论如何,自己用不了它们。
梁思凡有注意到,自己的父母对此现象并不意外。
倒不如说,他们伸长了脖子悄悄着观察自己的样子,像是在期待些什么。
时间继续前进,这种情况几乎贯穿了梁思凡的大半个幼年期,渐渐的,这对父母开始有些着急了。
“这样不行,别说十六岁了,他活不下去的。”
某天晚上梁思凡隔着门听见了这样的悄悄话,他不明白这意味什么,但显然不是好事。
或许是父母不安的情绪传染了他,也或许只是长期对于未知威胁没有头绪,梁思凡也逐渐感觉心中烦躁,并且愈来愈盛。
直至那烦躁演化为一股燥热,甚至彻夜难以入眠时,他才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般的心烦。
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逐渐笃定。
转机出现在八岁生日的前一天,那莫名的燥热来到高点,梁思凡觉得像是有团火在心底烧了起来,缓缓从心口燃向四肢。
大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世界在摇晃,恍惚间他隐约看见一双熔银淬炼的眼睛猛地睁开。
随后这种不适达到了顶峰。
他小小的拳头砸在墙壁上,那股无形的火焰好似突破了什么限制,倏地炸裂出来,幻觉也随之消失。
满身痛快。
那一刻,异象发生了。
整间房子里的灯火在同一时刻变得骤亮,随后明暗不断闪烁,炉灶中橙红色的火焰如喷泉般涌了出来,赤色的星子落得满地都是......
“小凡!”
父母惊叫着冲进他的房间,比起被这异象吓到,语气里更多的是惊喜。
“是心火!多强烈的心火啊!”母亲抱紧了梁思凡,颤抖着抚摸着他的头发,“没事了,没事了!”
明明是在安慰孩子,可听起来倒像是他们自己得救了。
被抱紧的那一刻,梁思凡忽然有些恍惚,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上次这样感受体温是什么时候。
本该高兴的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涩情绪,眼泪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作父母的两人只以为这个八岁的孩子是被吓到了,不住地安慰。
那一刻梁思凡还没意识到,专注于死亡预告和诸多古怪的他,似乎忽略了其他东西。
或许是记不得前世具体细节的缘故,在心智上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成熟。
名为孤独的种子正在八岁的身体里悄悄发芽。
但总之,事情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大概吧。
......
被称为心火的东西初次显现的那个晚上,梁思凡做了一个怪梦。
教堂般的恢弘室内,层层迭起的台阶高耸,仿佛通向天边,形状各异的蜡烛摆满每个阶梯,飘零的火光如山如海......
正对着层层烛光的,是扇需要仰望的大门,可是没有颜色,如同漫画中只有黑白的世界,连烛光也映不上去。
门上刻满各式各样的花纹,九颗头颅相连的大蛇、似人似虎的僧人、八条腿盘桓的侍女,以及背后飘零的皑皑白雪和树状雷光......
精致且诡吊。
在正中央,是他所熟悉的文字。
“莫大”
门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他有这种感觉。
他伸手触向门环,那一刻世界震动,脑海深处熔银般的眼睛再度乍现。
下一秒,梁思凡喘着粗气从床头惊坐而其,他喘着粗气四处张望,掌心攒满汗水。
窗外月圆,素辉之下,仍是这不寻常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