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春寒料峭。
柳青霜站在破旧的戏台中央，望着台下寥寥无几的观众，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曾经名噪一时的“庆喜班“，如今只剩下她这个班主之女和几个老弱残兵在勉强支撑。
“青霜姐，今天又只收了这些。“武生陈三郎递过来一个瘪瘪的钱袋，脸上的油彩掩盖不住疲惫。
柳青霜掂了掂钱袋，轻叹一声：“连明天的饭钱都不够。“
后台，老琴师胡伯正在收拾他那把跟随了三十年的胡琴，琴身上有几道新添的裂痕。“青霜啊，再这样下去，咱们庆喜班怕是要散了。“
柳青霜咬了咬下唇，没有回答。父亲临终前将戏班交给她时那期盼的眼神，如今成了她心头最沉重的负担。
“班主！班主！“小学徒阿福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封信，“有人送信来，说请咱们去唱戏！“
柳青霜接过信封，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庆喜班班主亲启“。拆开一看，是一封邀请函：
“诚邀庆喜班于三日后莅临永夜戏院演出三日，每日酉时开锣，子时收场。酬金五十大洋，食宿全包。唯需遵守二规：一、必演满三日；二、午夜之后不得离开戏院。如应允，信使将引路前往。“
“五十大洋？“陈三郎瞪大眼睛，“够咱们吃半年了！“
胡伯却皱起眉头：“永夜戏院？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地方？“
柳青霜盯着那两条奇怪的规矩，心中隐约不安，但眼下他们已别无选择。“回信，我们应下了。“
三日后黄昏，一个身穿灰布长衫、面容模糊的男子出现在他们暂住的破庙前，一言不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近两个时辰，当暮色完全笼罩大地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座矗立在荒山中的戏院——黑瓦飞檐，朱漆大门，门楣上“永夜戏院“四个烫金大字在夕阳余晖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戏院...怎么建在这种地方？“陈三郎小声嘀咕。
灰衣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霉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出乎意料的是，戏院内部保存完好，红漆廊柱光可鉴人，观众席的桌椅一尘不染，舞台上的帷幕如新挂的一般鲜艳。
“好气派的戏院！“阿福惊叹道。
柳青霜却注意到戏院深处有一扇紧闭的朱漆小门，上面贴着几张已经褪色的符咒，让她心头一紧。
灰衣人将他们带到后台，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请诸位先用膳，一个时辰后开锣。首日请演《牡丹亭》全本。“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怪事，“胡伯摸着光滑的琴台，“这戏院少说有几十年没人用了，怎么还这么干净？“
陈三郎夹起一块红烧肉：“管他呢，先吃饱再说。“
柳青霜却没有胃口，她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们。
开锣前，柳青霜独自在化妆间上妆。铜镜中，她一笔一划地描着柳叶眉，忽然，镜中的影像扭曲了一下。她眨眨眼，再看时，镜中竟不是她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面色惨白，眼角有泪痕。
“啊！“柳青霜惊叫一声后退，打翻了胭脂盒。再定睛看时，镜中又恢复了正常。
“青霜？怎么了？“陈三郎闻声赶来。
“没...没什么。“柳青霜强自镇定，“可能是太累了。“
第一天的演出出奇地顺利。台下座无虚席，观众们安静得出奇，只在每段唱腔结束时机械地鼓掌。柳青霜几次想看清观众的面容，却总像隔着一层薄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子时收场后，戏院内突然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他们几个演员面面相觑。
“那些观众...什么时候走的？“阿福声音发颤。
“别管了，“陈三郎拍拍他的肩，“咱们也休息吧。“
分配房间时，柳青霜注意到那扇贴符咒的小门就在她房间斜对面。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门缝中有丝丝寒气渗出。
半夜，柳青霜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唱戏声惊醒。声音似乎来自那扇小门后面，是《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唱段，但比她的唱腔更加哀怨凄婉。
她鬼使神差地起身，赤脚走向那扇门。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板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别靠近那扇门。“是陈三郎的声音，却比平时低沉许多。
柳青霜猛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第二天清晨，柳青霜早早醒来，决定探查戏院的秘密。在戏院阁楼，她发现了一本落满灰尘的戏班日志。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记载着：
“民国二年，五月初七，永夜班于此演出《长生殿》。班主之女月华与督军之子相恋，督军震怒，命人将月华锁于戏院密室...是夜，戏院失火，全员罹难...“
日志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年轻女子，容貌竟与柳青霜有七分相似。
“原来如此...“柳青霜恍然大悟，那个在镜中出现的女子，想必就是白月华。
当晚演出《长生殿》，柳青霜扮演杨贵妃。唱到“君王掩面救不得“时，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继续唱下去，但那声音已经不是她的：
“三十年来梦一场，魂魄不曾来入梦...恨悠悠，生死别...“
台下的“观众“突然骚动起来，有几个甚至站起身，面容在灯光下变得清晰——那是焦黑扭曲的脸！
陈三郎在后台准备上场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身却见一个穿着旧式戏服的女子背对着他站在阴影处。
“这位姑娘，该你上场了。“他试探着说。
女子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正是照片上的白月华！她嘴角渗出血丝，幽幽道：“三郎...你终于回来了...“
陈三郎惊骇地后退，撞倒了道具架。响声惊动了台上的柳青霜，她猛然从那种被控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演出草草结束后，柳青霜将发现告诉了陈三郎和胡伯。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胡伯脸色煞白，“这是鬼戏院！那些观众都是...“
话音未落，戏院大门“砰“地一声自动关闭，任凭他们如何推拉都纹丝不动。
“看来只能等天亮了。“陈三郎咬牙道。
午夜时分，柳青霜再次听到那哀怨的唱戏声，这次更加清晰。她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扇朱漆小门，发现符咒已经脱落了一半。
“月华姑娘，“她轻声道，“是你吗？“
门内传来幽幽的啜泣：“救救我...我被锁在这里三十年了...“
柳青霜的手搭上门锁，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全身。就在她即将拧开锁的一瞬间，陈三郎从后面冲过来将她拉开。
“别开！开了我们就都完了！“
门内突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整个戏院都随之震动，那半脱落的符咒飘落在地...
门内的撞击声越来越剧烈，朱漆小门上的铜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柳青霜被陈三郎拽着后退几步，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无形的力量下剧烈震动。
“快走！“胡伯抱起胡琴，拉着阿福就往戏台方向跑。整个戏院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柳青霜却站着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她，门后的哭声像一根细线，牵扯着她的心脏。
“青霜！“陈三郎急得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不是要伤害我们，“柳青霜声音轻得像梦呓，“她在求救。“
就在这时，铜锁“啪“地断裂，门开了一条缝。一股刺骨寒气喷涌而出，戏院里的灯笼瞬间全部熄灭。黑暗中，一只苍白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细长的手指上还戴着已经发黑的银戒指。
阿福吓得尖叫一声，昏死过去。胡伯抱着胡琴瑟瑟发抖，嘴里念叨着驱邪的咒语。陈三郎抄起一根舞台上的长枪，挡在柳青霜前面。
那只手突然停住了，接着门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你们...不是他们...“
柳青霜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一步：“月华姑娘？我们是庆喜班的，无意冒犯。“
门后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时带着几分迟疑：“庆喜班...班主可姓柳？“
“先父柳梦梅，曾是永夜班的琴师。“柳青霜从怀中取出那张泛黄的照片，“他在那场大火前离开了戏班，这才逃过一劫。“
门缝中突然涌出一股浓重的焦糊味，那只手缩了回去。戏院里的灯笼又自己亮了起来，只是火光变成了诡异的绿色。
“原来你是柳师傅的女儿...“门后的声音忽然哽咽，“你父亲是好人，那夜若不是他偷偷放我出来...我连这缕魂魄都留不住...“
陈三郎的枪尖微微放低：“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后的白月华幽幽道来。三十年前，永夜班应邀为当地督军贺寿演出。督军之子看上了扮演杨贵妃的白月华，强行要纳她为妾。白班主不允，督军便派人趁夜将白月华锁在戏院密室，准备强行带走。不料当夜戏院失火，所有人都在睡梦中葬身火海。
“我被锁在地下密室，听着上面惨叫连连...“白月华的声音颤抖着，“火势太大，密室门被烧得变形，我出不去...最后吸了太多浓烟...“
柳青霜眼眶湿润：“所以你的魂魄一直困在这里？“
“不止我，“白月华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还有他们！那些见死不救的人！每年的这几天，他们都要回来重复那夜的痛苦！“
话音刚落，戏院各处突然冒出缕缕黑烟，渐渐凝聚成一个个扭曲的人形。有的在奔跑，有的在拍打门窗，有的蜷缩在地——正是当年葬身火海的观众和戏班成员。
胡伯吓得瘫坐在地：“冤魂索命啊！“
“不，“白月华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他们不是在索命，是在求救。三十年了，他们的魂魄和我一样，被困在这戏院里不得超生。“
柳青霜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要我们演满三天...是为了重现当年的情景？“
“只有完整重现那三天的戏码，才能解开这个诅咒。“白月华叹息道，“前两年也有戏班来过，但都被吓跑了...你们是第一个坚持到第三夜的。“
陈三郎握紧了长枪：“最后一天要演什么？“
“《锁麟囊》。“白月华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那是我最后演的一出戏...也是督军之子来看的那天...“
就在这时，戏院大门突然被撞开，一阵阴风呼啸而入。风声中夹杂着马蹄声和吆喝声，仿佛有一队人马正冲进戏院。
“他们来了！“白月华惊叫道，“快上台！戏一开锣，他们就会按戏里的规矩来！“
柳青霜来不及多想，拉起陈三郎就往戏台跑。胡伯拖着昏迷的阿福紧随其后。他们刚冲上戏台，就看见观众席上已经坐满了“人“——那些焦黑的躯体机械地鼓着掌，空洞的眼窝齐刷刷望向舞台。
更可怕的是戏院入口处，几个穿着旧式军装的“人“正大步走来，为首的年轻军官半边脸已经烧没了，露出森森白骨。
“开...开锣！“柳青霜声音发颤。
胡伯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琴弓，但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下意识拉响了《锁麟囊》的前奏。柳青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角色。陈三郎也迅速抹了把脸，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戏一开唱，那些“军人“果然停在了观众席最后排，虽然焦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姿态确实像是在看戏。
柳青霜全神贯注地表演着，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回忆台词，那些词句就像早已刻在她骨子里一样自然流出。她眼角余光瞥见那扇朱漆小门已经完全打开，一个穿着戏服的模糊身影正缓缓向舞台走来。
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时，柳青霜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戏台上，台下坐着的都是衣着光鲜的活人。侧幕边，一个年轻俊朗的军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满是贪婪。
这是...三十年前的永夜戏院？
“月华，发什么呆？该你唱了！“身后有人小声提醒。柳青霜回头，看见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男子——正是照片上的白班主。
她明白了，自己正在通过白月华的眼睛，重温那个致命的夜晚。
戏唱到一半，那军官突然带人闯进后台。在一片混乱中，柳青霜感到“自己“被粗暴地拖进一间密室，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无论她如何哭喊拍打，外面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唱戏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焦糊味钻进门缝。尖叫声、奔跑声、东西倒塌的声音混成一片。密室里越来越热，浓烟从门缝涌入，柳青霜感到呼吸困难，视线模糊...
“青霜！青霜！“陈三郎的呼喊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自己跪在戏台上，满脸泪水。台下的“观众“全都站了起来，那些焦黑的躯体正在一点点消散，化作缕缕青烟。
朱漆小门前，白月华的身影已经完全显现。她穿着烧焦的戏服，但面容却恢复了生前的清丽。她对柳青霜深深一拜：“谢谢你...我们终于可以解脱了...“
戏院各处浮现出其他魂魄的身影，他们也纷纷向戏台鞠躬。白月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身影渐渐变淡：“告诉世人...永夜戏院的故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整个戏院开始剧烈摇晃。梁柱倒塌，瓦片坠落，但奇怪的是，那些碎片在碰到柳青霜他们之前就会自动避开。
“快跑！戏院要塌了！“陈三郎背起阿福，拉着柳青霜往外冲。胡伯抱着胡琴紧随其后。
他们刚冲出大门，身后就传来轰然巨响。回头望去，永夜戏院在他们眼前坍塌成一堆废墟，激起漫天尘土。当尘埃落定，废墟中竟连一丝火星都没有，仿佛那场烧了三十年的火终于熄灭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柳青霜这才发现他们站在城郊的乱葬岗上，周围全是长满荒草的坟包。而所谓的“永夜戏院“废墟，其实是一块烧焦的空地，只有半截焦黑的梁木斜插在土里，证明这里曾经有过建筑。
“这...这是...“胡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柳青霜从怀中摸出那张照片，却发现照片上的白月华不见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戏台。她长叹一声，对着废墟深深鞠了一躬。
回城的路上，他们在路边茶摊歇脚。茶摊老板听说他们从乱葬岗方向来，脸色大变：“几位可别是遇到'鬼戏院'了吧？三十年前那里确实有个戏院，一夜之间烧得精光，死了上百号人呢！“
陈三郎和柳青霜对视一眼，没有多说。
后来，庆喜班用那五十块大洋的酬金重整旗鼓。柳青霜特意排了一出新戏《永夜惊梦》，讲述一个戏班帮助冤魂解脱的故事。每演到杨贵妃被锁深宫那一段，她总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仿佛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台下默默垂泪。
戏院废墟上，不知何时立起了一块无字碑。偶尔有夜归的行人声称，在月明之夜能听到幽幽的戏文声，但走近了却又什么都找不到。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响，像是谁在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