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着羊皮地图上洮水蜿蜒的曲线,指尖在陇西郡与羌地交界处反复摩挲)
我们扶风马氏的根基,就扎在这片被羌人称为“白石神应许之地“的陇西高原。祖父伏波将军当年平定羌乱时,在狄道城外种下的三十六棵胡杨,如今已长成遮天蔽日的箭杆林——汉家儿郎用它们制弓,羌人勇士却拿树皮熬制占卜的神药。
(从箭囊抽出一支鸣镝箭,箭头镶嵌的绿松石闪着幽光)
看见这狼牙箭簇上的螺旋纹了吗?这是烧当羌大祭司亲自给我刻的咒文。建安七年大雪封山时,我带着三百轻骑穿越积石山,羌人斥候的牦牛角号刚响起,我的鸣镝已射穿他们帐前悬挂的羊髀骨——按照羌俗,这代表天狼星准许我们借道。后来那支羌族成了我帐前最忠心的“飞熊军“,他们的牦牛重甲在渭水之战撞碎了曹军三十辆偏厢车。
(展开一卷发黄的盟书,羊膻味混着血渍在帐中弥漫)
这份血盟书是用白狼羌头人的指血写的。当年他们被夏侯渊逼到湟水断粮,是我连夜送去三百石青稞。现在你们读史书总说“马超勾结羌胡“,却不知我们陇西大族与羌人世代的规矩:风雪季共享草场,祭山时共饮咂酒,战场上互换人质——我三弟马铁至今还在参狼羌当“外甥王“,而羌人十七个部落的世子都在我武威城中学习《急就章》。
(突然掀开帐帘,寒风中传来远处羌笛的呜咽)
听这《折杨柳》的调子,吹笛人定是勒姐羌的牧羊女。她们放牧时总在崖壁上用赭石画马,却故意把马腿画得比祁连山还高。去年春天我在大斗拔谷练兵,看见岩画里我的坐骑“玉追“竟生出了翅膀——羌人说这是白石神预示我将飞渡黄河。结果秋收时曹操的离间计让先零羌倒戈,那些岩画全被改画成中箭坠落的天马。
(从腰间解下错金羌刀,刀柄镶嵌的瑟瑟珠映着火光)
这把刀是当煎羌老酋长临终所赠,他说汉人的剑斩不断羌地的风。可我带着它横扫凉州时发现,羌人骑兵的“旋风阵“遇上汉家武刚车,就像沙暴撞上长城。现在你们考古队从雷台汉墓挖出的铜车马仪仗,最前头执戟骑士的眉眼,分明照着我们西凉军中的羌人百夫长刻的。
(突然将羌刀插进盟书,钉住“陇西“二字)
说到底,渭水南岸那些洛阳来的史官永远不会懂:当我和彻里吉喝着青稞酒分食血肠时,当羌人巫祝用我的战袍碎片作法时,陇西的山川早已分不清汉羌界限。就像我母亲帐前那株嫁接的胡桃树,汉地的枝干撑着羌地的花,结出的果实既能榨油点灯,又能刻成占卜的卦板。
(放下虎头湛金枪,解下狮盔兽带,帐中烛火映着甲胄寒光)
我是西凉锦马超,马孟起。
你们总说我银甲白袍像一簇雪原上的火,可知这身装束浸透多少血仇?建安十六年渭水河畔,我带着十万羌骑扑向曹贼大营时,看见对岸竖起的“韩“字大旗——那是我妻弟韩暹的首级,曹孟德把它挑在枪尖上,像在炫耀他新得的猎物。
我的虎头枪曾在三十步外洞穿七层牛皮盾,可那天竟刺不穿许褚那屠夫的血肉之躯。那莽汉赤膊攥住我的枪杆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熟肉焦味,想来是之前被他拖下马的西凉儿郎,在铁甲里被活活烫死的冤魂。曹操在车驾里抚掌大笑,他永远不懂我们陇西男儿的规矩:真正的勇士厮杀时,连战马鬃毛都不该沾上尘土。
归降刘皇叔那日,葭萌关外张翼德吼着要撕了我这“小白脸“。我们挑灯夜战到月落西山,蛇矛与金枪磕出的火星把城墙砖石都燎黑了。那黑厮最后喘着粗气大笑:“痛快!比当年战吕布还痛快!“我却在收枪时瞥见枪缨里缠着一缕他的胡须——原来世人传颂的“万人敌“,也会疼得龇牙咧嘴。
现在你们看见的麒麟阁画像,总把我画成持枪傲立的少年郎。他们不会告诉你们,我最后几年常对着羌地带来的铜镜发呆:镜中人明明才三十有五,两鬓已落满凉州的雪。更不会写我在临洮城外亲手埋了庞德那双铁戟时,发现戟刃上刻着的小字——“扶风马氏,永镇西陲“。
(忽然抓起案上酒坛痛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铠甲纹路淌成河湟九曲)
告诉那些说书人,别再编排我和赵云谁枪法更高。真正的西凉枪术不是比划招式,是裹着砂砾的北风,是羌笛声里孕着的杀意,是看着父兄首级悬在城门上三日三夜后,还能握紧枪杆的力气。
(掷碎酒坛,残片在青砖上拼出残缺的雍州地图)
对了,若你们路过武功山,替我在山脚烧三支狼头箭。我那三个月大的孩儿...他咽气前,眼睛还像祁连山巅的星子般亮着。
(月光穿透未央宫残破的琉璃瓦,照在褪色的“斄乡侯“印绶上)
我最后的意识悬浮在长安城上空,看着那些史官用朱笔写下“骠骑将军领凉州牧马超薨“时,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握着我的小手,在武威城头教我辨认星野:“看见紫微垣旁那道赤气了吗?那是我们扶风马氏世代要守护的将星。“
(一阵阴风掀开未央宫石渠阁的帛书,露出建安十七年族灭名单)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真正咽不下的不是汤药,是那卷染血的族谱。当小妹马云騄被绑在潼关城头时,我射出的鸣镝箭本该穿透曹仁的盾阵,却不知怎的偏了三寸——现在想来,许是那日风沙里混着母亲梳妆台的脂粉味。
(幽灵手指划过虚拟的陇西地图,在祁连山麓凝结出冰霜)
最锥心的不是渭水之败,是后来流亡羌地时,听闻祖坟被掘。那些刻着“汉伏波将军“的石碑,被曹操拿去铺了邺城马厩。去年中元节我飘过铜雀台,看见一匹青骢马正踩着曾祖父的墓志铭磨蹄——它鬃毛扬起的弧度,竟与当年父亲教我写的篆体“马“字一模一样。
(突然有磷火聚成庞德模样,手持虚拟的双戟)
倒是对不住令明(庞德)。襄樊之战时我早看出于禁必败,却因避嫌不敢多言。后来他在樊城被俘,我躲在成都府邸擦拭虎头枪,枪缨里突然缠进一根不属于我的白发——那定是他在汉水畔被斩首前,最后望向西凉时被风吹落的思念。
(幽灵触碰诸葛亮北伐的营火,火星炸裂成街亭地形图)
五丈原的秋风起时,我常伴在丞相的祈禳灯旁。第七夜灯灭那刻,我抢过续命符纸想改写建安二十年的命运,却发现墨迹早已凝固成“克复中原“四个血字。原来所谓天命,不过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写进同一卷循环往复的檄文。
(未央宫梁柱突然显现刀刻的童稚笔迹:“马超到此一游“)
唯有这个让我笑出了幽冥——那年我十三岁,随父亲入洛阳朝贡,偷翻进未央宫废墟刻下这行字。现在想来,我这一生不正是被某种更恢弘的力量刻在历史宫墙上的涂鸦?那些未报的仇、未归的乡、未救的人,终究都成了后人评说时的几粒尘埃。
(晨光穿透魂体,幽灵开始消散)
告诉在祁连山牧羊的羌人后代,不必再传唱我的战歌。若真听到岩画里的马蹄声,那定是玉狮子驮着年少时的我,正奔向永远到不了的建安十六年春天——那时父亲尚在,妹妹还会追着我要狼牙项链,渭水的波涛里也还没有漂浮着西凉十万子弟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