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张氏存亡

天色由蓝变青,再由青变黑。

等到张冲率领部曲回到灯火通明的渔阳郡张氏坞堡时,已经是夜幕沉沉。

他们这一路行的并不算快,缴获了不少马匹财货,队伍变得庞大了不少。

张氏坞堡高耸的夯土城墙箭楼上,早就有值守的部曲发现了张冲的队伍,传哨声不绝于耳,既是通报也是警报。

黄巾起义后,贼匪遍地,瓦舍不存。许多豪强大族便自建坞堡,抵御贼匪鲜卑入寇。

逃难的百姓多被豪强大族兼并成部曲佃户,成为坞堡之中的生产资料,替豪强耕作庄园成为奴隶。

坞堡城高池深,南北两面开门,设有箭楼吊桥,俨然就是一座小型的坚城,坞堡中的张氏亲属,部曲家眷,仆从佃户悉数在内。

城头戒备森严,待到确认张冲身份后,吊桥‘咯吱’一声落下,众人鱼贯而入。

守城的佃户见少主满载而归,精神都是为之一振,张冲将首级卸下告祭天地,又将取得的金银珠宝分出部分慰问给因鲜卑劫掠而失去家人的鳏寡孤独。

张冲做事公正,不论亲疏,部曲都是心服口服。

侯风,管通天二人早就得张冲吩咐,将那鲜卑女子披上笼纱低调的带入自己房中,莫要让任何人靠近。当下胡汉矛盾尖锐,若被人认出徒增麻烦。

张冲忙完祭祀,一个部曲便急忙赶来,“少主,家主召您前往明堂议事。”

张冲心头忖度,这明堂是张家坞堡中最大的建筑,往往是举行盛大的祭祀,或商量重大事宜之处。眼下深夜明堂议事,恐怕是出了不小的大事。

明堂前挂着一方巨大的匾额,乃是家主张刅的亲笔。

其笔锋遒劲,洒脱不羁,颇有大家风采,美中不足的就是让张冲认了半晌才认出是‘无为’二字。

张冲大步走入明堂,便感觉气氛不对。

只见“老爹”张刅正端坐于主位,手中盘着一对油光锃亮的龟甲,他满面虬髯刀疤的恶脸上似有愁容。而一旁宾席上亦坐着三人,都是张刅当年的结义兄弟,一并打下了这偌大的家业。

此刻三人面色通红,犹如红脸关公般,寻常人脸自不会这般,张冲不用多想也知他们与张刅必然大为争执了一番,只是谁也无法说服谁,悻悻然胸怀愤懑。

“冲儿,此番斩获如何?”旁座一褐面汉子见张冲入内,很快平复了心绪,如若无事发生般。

“二哥,这还消问?”另一青皮汉子大笑,“想这一年来,冲儿出马岂有失手的时候?”

褐面汉子是张刅的结义三弟,安不平。青皮汉子叫做梁青,是结义四弟。他们武艺不俗又极重义气,都是跟随张刅出生入死的兄弟。

张刅本不叫刅,就如刘邦本不名邦,至于他本名叫甚无人得知。

只知他当年惯使一对双刀,从南砍到北无敌手,所以人送“雅号”张双刀,可张刅成为豪强家业变大后,也附庸风雅起来,觉得双刀不雅,便改名为刅,这刅字两刃便是双刀之意。而他这几位父叔也都是豪爽侠义之辈,若不是有豪强身份,张冲倒觉得他们更适合去做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才是。

张冲对于这几位父叔没有隐瞒,将白日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番。

他俘虏了一名鲜卑贵族女子,想借机说出自己酝酿许久的念头,也好与父叔几人讨论此事的可行与否。

这念头当然不是娶个鲜卑娘们,而是他想借机向塞外寻求商路,引入张家稀缺的战马,牛羊以壮大实力。

眼下离汉末天下大乱已没几年,若是不在乱世到来前丰满羽翼,那只能被碾作灰尘。

父叔几人听闻自己的斩获都是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想到张冲此番竟掠回一名鲜卑贵族,都说向来是胡人劫掠汉人,没想到自家一出手就劫了胡人的贵族,也算出了口恶气。

“冲儿,为父此番寻你前来,是想商议个事。”张刅虬髯满面,骇人的刀疤割出许多横肉,说话间如猛虎呲牙,凶悍异常。不过他望向张冲的眼神,却也是颇为和蔼。

张刅猛虎露慈,望向愈发一表人才的儿子,心中数不尽的欣慰,他见儿子比一年前醒来胡言乱语时,简直有了天壤之别。

“阿父,但说无妨。”张冲虽来不及说出自己想法便被打断,但这声阿父倒是发自肺腑,旁人不知他却知,张刅对于他这个独子是操碎了心,为了这个儿子求仙问道,关怀甚隆。

张刅大嘴蠕了蠕,却有些难言,宾座的一红面汉子接过话茬道:“是这样,傍晚时渔阳郡里传来了书信。”

他边说着,边起身从案上取来一方精巧的官书,交予张冲观览。张冲知道此人是老爹的二弟,满成。他人如其名,为人稳重老成,是张刅最倚重的肱骨,多与他共决大事。

旁人面红是因为争执不下,而他面红则是生来如此,让人看不出情绪波澜。

“阿父被免了兵马掾的官职?”张冲览之面色微变道。

“人走茶凉,如今陶刺史离任,咱没了庇护还不是情理之中?”褐面安不平揶揄道。

张刅虽是渔阳豪强之一,却并非是本地人,与土生土长传承了上百年的本地豪强士族不同,张刅在黄巾之乱前不闻一名,而他却趁黄巾之乱猝然崛起,大肆招收流民壮大势力,占据了渔阳郡的一席之地,是名副其实的流民帅,因是外来势力故而被本地豪强所不容。

三年前,黄巾乱后,幸有陶谦陶刺史督任幽州,朝廷遣他来稳固黄巾之乱后的幽州局势,弹压蠢蠢欲动的士族豪强,而陶刺史亦是外来官员,故而需要制衡本地豪强,拥有大量流民支持的张刅则应运而生,有了陶刺史的扶植,渔阳张家势力自是蒸蒸日上。

陶谦刺史表奏张刅为渔阳郡兵马掾,掌管一方兵事,张刅也借此为张家牟利,得到了不少兵甲弓弩,以充军械。只是如今陶刺史上月离任,张家的运势便也到了头。

幽州士族开始冲击张家的田产,矿场,步步蚕食张家的土地,想将张家彻底赶出幽州去。张家双拳难敌四手,已是不复当年盛况,节节败退。

张刅轻恶脸上闪过愁容,“咱们起家不过三年光景,虽小有所成,可比幽州的士族还是差了不少。”

士族豪门哪个不是百年传承,根深蒂固?如张刅这般应运而生的豪强,在士族眼中不过是个暴发户,成不了大事。

褐面安不平直白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如今陶刺史这棵大树倒了,咱们就得去寻新的庇护。”

“三哥所言正是,这土地就这般大,别人多吃一口,咱就少吃一口,迟早会火并。”青皮梁青附和道,“若坐以待毙,难道要等着被人赶到塞外去不成?”

张冲静听几人争论,也明白土地是块蛋糕,外来的张家兼并的愈多,本土豪强便得到的愈少,这便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根源。

红面满成皱眉不语,而张刅却道:“那以你们之见?”

“同郡张纯,此人曾任中山国相,眼下虽赋闲在家却也是雄心勃勃,其在官场颇有些人脉。其兄张举眼下更是泰山郡的太守,张氏兄弟门生故吏遍及州郡,更与咱们并无旧怨。”褐面安不平娓娓道来。

他所言不虚,虽然张纯亦是幽州士族,可是却与其他幽州士族积怨颇深,这几年更是与陶刺史交往密切,故而对陶刺史的心腹张刅倒是向来没有冲突,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来。

梁青亦是点头,“且不说张氏兄弟本部势力强大,就说张纯多年来广交塞内乌丸诸部,端的是胡汉两吃,纵横无阻。张纯近来广为结交能人志士,更是遣人来拜访咱们。我等都以为是及时雨,可为何大哥偏偏犹豫再三?”

他们兄弟情深,梁青说的急切,语调也不知不觉的高了些。可梁青却觉得张纯为了对抗幽州其他士族而拉拢自家,这正是投靠张纯的不二契机,不想大哥张刅生生错过。

满成皱眉轻叱道:“四弟!”

张刅不以为意,而是目光一转凝着张冲,“冲儿,你以为如何?”

张冲向来听的多,说的少。却也明白了矛盾的缘由。

他心头忖度,却是在想方才听到的张纯与乌丸诸部关系匪浅一事。不由让他想到那些假扮鲜卑骑兵的乌丸人,是否也与张纯有干系?若是如此,恐怕得罪张纯是在所难免的。

“今日投靠陶刺史,明日投靠张太守,到头来不过是受人节制,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张冲沉吟片刻道。

他虽是晚辈,但是在率军屡屡击败鲜卑,在部曲心目中威望甚隆,不让父叔几人。

安不平面色微变,“冲儿,你可知渔阳郡近来流传的谶语?”

“谶语?”

“坊间流传,说张纯乃天生贵相,自负王命,日后当是安定乱世的安定王。”

张冲一哂,以自己粗浅的历史认知,也明白袁绍公孙瓒之辈称霸一时,而渔翁得利的还得是曹操曹孟德。退一万步说,就算去投奔,也该投奔曹操才是。这安定王自己听也未曾听说过,所以不管他啥王多半被历史车辙碾成王中王。

张家轻易阖家投奔,捆绑利益,恐怕到时候会陪着张纯一起去死的。

“难道诸位父叔没有想过,靠自己做一番大事?”

“大事?”安不平和梁青一愣,异口同声道:“凭什么?”

“凭我今日的所获,侄儿不才倒有个粗略的想法。”张冲话锋一转,踌躇满志道:“侄儿想联络塞外,互通有无,重开商道!”

张冲娓娓道来,鲜卑诸部缺盐、铁、药品、炭火等宝贵资源,正是张家富有之物,而张家发展却需要马、牛、羊、草料却是鲜卑诸部所持。

双方互通有无,张家引入战马装备骑兵,黄牛可耕田拉货,而肥羊则是粮食储备。

当下若能建立信任,摒弃前嫌,可谓是一拍即合!

满成面色一喜,可转而忧虑道:“胡汉恩怨已久,互相攻杀,榷场荒废多年,若远赴塞外和他们做生意,恐怕风险极大。”

“所以,侄儿想从那鲜卑女子入手。”张冲若有所思,“想那女子衣着华贵,来历当然不凡,若能劝说她为咱们从中斡旋,或可化解胡汉成见。”

安不平,梁青面色微变,觉得张冲所言并非无的放矢,可是通商一事非一日之功,恐怕解决不了眼下张家势弱被蚕食的窘况。

“可是……若要出塞贸易,恐怕没有士族符节,那便是不法之事。我们眼下与各士族关系不和,若是一意孤行被他们抓住把柄,当有覆巢之危。”满成稳重,提出了关键的疑虑。

这也是安不平二人的疑惑,重开商路,看似容易却绕不过士族。

幽州士族是幽州的土皇帝,他们霸占着幽州大小各官职,若要开通商路没有他们的士族符节,那是万万不能的。

张冲淡然一笑,“我们与士族的矛盾归根结底是蛋……不够分,一篮子就这般多鸡蛋,我们多吃一个他们就少吃一个,当然会起冲突。但是如果我们从别人的篮子里取来鸡蛋呢?”

他本想说做大蛋糕的概念,却又怕他们不明白这些词,所以尽可能的说的浅显明白些。他所强调的无非是如何去做大一块蛋糕,让大家都有足够的资源分,而不是盯着当下篮子里所剩不多的鸡蛋。

“如此一来,篮子里的鸡蛋就更多了,这鸡蛋一多自然冲突也就少了。”满成不但稳重,脑子也灵光。

他很快明白张冲的想法,当下他们与士族矛盾激化,无非是兼并土地、人口,这些资源的背后可以引申出粮食、兵马、税收的问题。若依张冲所言大开商路,则可以引入战马,牛羊等士族稀缺之物来强大自身,家族强大后进而向外郡扩展,彻底做大这块蛋糕。

一旦引入战马,那么兵马问题得到了解决,引入了牛羊,牛耕地,羊作粮,则粮食丰收盛产,人口一多税收自然也涨了上来,自家作为沟通塞内外的代言人,让士族只能通过自己联络塞外,这样士族强大也不会吞并自家,只会联盟自家共同向外兼并,如此一来问题迎刃而解。

就算是士族,应该也不会拒绝这样的好处。一旦达成合作,矛盾便会转移,被士族蚕食排挤的局面,也将不复存在。

看似不难但是其中百转千折,重中之重则是如何能让胡汉化解成见,这重担无疑是落在了张冲身上。

“既然如此,且按冲儿所言去做。”沉默许久的张刅,终于是满意的点点头,敲定了主意。

安不平二人虽是未能如愿,却也找不到更好的反驳理由,只能悻悻而去。

众人约定,近日由张冲前往渔阳郡中,联络诸士族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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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张刅主卧

卧室虽大,却是古拙简朴,身为一家之主没有绫罗绸缎装饰,而是挂满了一屋子的龟壳,竹简等谶纬之物。

若是旁人前来,端的会以为张刅是个神棍,而非刀口舔血的恶匪。

张刅盘坐案前,把玩着两块锃亮的龟壳,凝着案上一块布帛,布帛上记载着密密麻麻,晦涩难懂的文字。

门‘咯吱’一声推开,来人却是红面持重的满成。

满成望着纹丝不动的大哥,“兄长你今日可是试探冲儿?”他见张刅并不回答,感喟一声,“冲儿这孩子似乎真的变了,难不成当真是?”

“无论如何,总是件好事。”张刅目不转睛,五指摸索着图谶布帛,一字一句的斟酌着,“只是陶刺史离任,却是在老夫意料之外。”

“难道天书没有记载陶刺史会离任?”满成凝着那布满古怪文字的图谶布帛,“不若将这图谶天书交给……”

“眼下时机未到,我等不可轻举妄动。”张刅兀自摇头。

“是,兄长。”

张刅思索片刻,遽然起身耳语一番,满成点头连连,“兄长放心,一定办的妥当。”

满成离去,张刅收起图谶,只余红烛‘毕剥’作响,不知前途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