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虽众,却轻快无比。
一来没有内奸故意引错路,二来也是因为所谓塞外马匪被张冲重创,损失战马无数,短时日内再无力动手。
众人在先是走了几日旷野草原,来到了燕山北麓,宇文部旧的牧场。众人都是喟叹,两月前就是从此开始的征程,如今青山不改,斯人却故,故地重返令人唏嘘。
吃一堑长一智,张冲为免入塞后张纯报复性暗算,他自入燕山山脉后,每过一日便会让马鸣放回信鸽,让张刅等人知道自己的动向。
信鸽经过无数训练,对于张家坞堡了如指掌,虽无法来回通信,可却能猜测他们大致的行程,从哪个塞口入塞,张刅就能率军来迎接。
在燕山中穿行五六日,走了大半的脚程,出塞也就是一二日的光景,这一夜众人将牲畜圈于山坳中,照例扎营休憩。
田豫,焦骏坐在火堆旁,却不见刘备一行人。
“田兄,敢问刘君去了何处?”张冲提了坛酒坐近。
往日扎营,都是他们几人围坐一起,谈天说地,今日却独独少了刘备一行人,故此偌大的篝火前显得有些冷清。
田豫笑道:“出塞就在这一两日了,兄长不放心那张纯,便带人轻骑回转渔阳,知会士族兵马接应。”
“刘君是不放心在下的信鸽吧?”张冲一笑。
“张兄怎的如此多心?”焦骏抓来酒坛灌一口,“那张纯居心叵测,多一路援军也是多一路保障。”
“那倒是我多心了,罚酒一杯。”张冲顺势夺过酒坛,自顾自喝下。
焦骏身子一探,再次抓回酒坛,“此事是我先斩后奏,没有先知会张兄,焦某有错在先,也当罚一杯。”
田豫见两人为了一坛酒争来夺去,尴尬的暗暗将身旁一坛酒抓来,“敢问张兄,可否婚配?哦——当然,田某说的是塞内明媒正娶之人。”
他话未说完,便见张冲报以看傻子的神情望着自己,才自觉得前半句不妥,那鲜卑公主与张冲的瓜葛,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猫腻。
张冲被田豫这般一说,倒是有些意外,没了与焦骏争夺酒坛的兴致,兀自道:“在下将将弱冠,未及明媒正娶一人。”
田豫闻言一喜,“似张兄这般人中龙凤,日后成就必然不浅,若能联姻士族,更是如虎添翼。”
“只怕士族高门,看不上我这粗鄙之人。”张冲哂笑。
“所谓百里奚举于市,孙叔敖举于海,怎能轻易以门第高低取人?”田豫人小鬼大,一拍膝盖道:“若是张兄有意,田某不才倒愿为张兄说媒,就以张兄勇冠三军,塞外扬威之事迹,哪个士族女子又敢小觑张兄半分?”
张冲见他热忱的出奇,心头嘀咕这小子肚子里卖的甚药?他们这些士族最重门第,取人专以门第论高下,如今对自己却换了种说辞,实在立场灵活。
“欸,田兄谬矣。似张兄这等人物,当然是立志去娶公主,区区士族女子岂不是委屈了他?”焦骏一口气喝掉一大坛酒,调笑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冲懒得搭理这性格古怪的焦骏,恰好此时管通天和侯风二人气喘吁吁的回营,两人疲惫不堪,一身脏泥,像是在泥里打了滚般。
“你们滚沟里去了?”
“害,还不是采药去了。”管通天嘟囔道。
侯风甩了甩手上烂泥,“张大夫说这春雨后,坳里多有奇草,就带上咱两去采药,可这路泥泞不堪,摔了我和升天好几跤。”
张大夫自然就是张仲景,两人对他敬重,即便埋怨也只敢埋怨泥泞的泥路。
张冲视线一移,看向不远处提着两背篓的张仲景,心头琢磨间已起身走去。
“张大夫,交给我吧。”
“岂敢劳烦少主?”
张仲景虽推辞,可是张冲已然一把接过满是药材的背篓,走入了张仲景独居的帐中。
“少主,还是少喝点酒的好。”张仲景入帐,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张冲莞尔,“张大夫似乎很在乎我的身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仲景闻言眼神一闪,“我是张氏的随军医师,自然要对少主的安危负责,还望少主不要多心。”
“张大夫多虑了。”张冲一笑,拍了拍张仲景的肩头,“以张大夫通天彻地的本事,若是心有不轨,在下恐怕已不知横死多少回了。”
他无心一句,如惊雷乍响,四下无人,张仲景轻叹一声,“少主是怀疑在下是下毒者?”
张冲兀自摇头,“我岂敢擅自怀疑,只是觉得许多事蹊跷,我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巫医难分,巫可毒人于无形,医者虽仁心,但能治人当然也就能毒人。”
他往日以外行人的误区来揣测,总以为下毒的人是长相丑陋的毒怪,却忽略了在这东汉末年的时代,其实最精通于下毒之人,往往是最能治人顽疾,道貌岸然的神医!
“少主觉得哪里蹊跷?”张仲景不动声色道。
“其实最初张大夫行事天衣无缝,任何人也都被你蒙在鼓里。只是破绽却是那行踪难觅的天马,却屡屡现身在我的面前。”张冲侃侃而谈,“若鹿曾言,她从小到大没见过几回天马,可是我来塞外不到两月,却已见了三回,若我不是天选之人,这件事很难以常理推论。”他从怀中摸出残余的金粉,“这药散是张大夫春蹛时交给我的,那时我便好奇,后来春蹛大会后,天马再次凭空出现,我便以此粉诱导降服,其实降服天马之功大半要归于你才是。”
张仲景摇头淡笑,“若无少主驯马之神乎其技,再好的药散也是徒劳。”
“可再好的神乎其技,若无张大夫的药散,恐怕连天马的影踪也见不到才是。”张冲反笑道,“降服天马后,我便留了个心眼,仔细的探寻了柯最阙大营周遭,却没想到整个大营附近,都薄薄的细散了一层这样的金粉。金粉当然是诱天马而来,可是张大夫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助我降服天马?恐怕张大夫比谁都知道的早,若我没有马神这层身份,恐怕在扶罗韩单于面前,也是不好交代。所以张大夫便以此粉,屡次诱使天马现身,其实是为了让我成为马神,从而让通商大计畅通无阻。”
“少主真会说笑,这岂不就是自相矛盾了?”张仲景捋髯而笑,“在下既然助少主成为马神,那又如何会去下毒毒杀少主?再说那毒酒被田少主误服,在下又何须劳神费力救回他?”
“因为给我下毒,也是张大夫助我一臂之力的谋划之一。”张冲双目炯炯有神,似能洞悉万物般,“毒杀莫古德一事非同小可,我等汉人必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可只要这批汉人的领头者——也就是在下也毒发昏迷,饶是柯最阙也无话可说,如此一来不就能洗清了汉人下毒的嫌疑?我晕厥后,张大夫必然也有一套自己的安排,只需要张大夫佯作竭尽全力,在众人无可奈何的绝望之际,再妙手回春的救回莫古德。如此一来,既能洗清自己下毒又解毒的嫌疑,又能最大程度的让柯最阙感恩戴德,只要张大夫做完这一切,化解胡汉恩怨后再将我救醒,便瞒天过海的完成计划,是也不是?”
张仲景沉默以对,可张冲却是打开话匣,“可是却出了些意外,毒酒被田豫误服,我却安然无恙。而后张大夫故作竭尽全力,绝境下托辞张伯祖的金鹏凤凰灵药,只不过是你想掩饰自己下毒一事罢了。张大夫毒我是因为担心我应付不了那等险境,担心我意气用事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最好便把我毒晕过去最为省心,这也就是田豫为何中毒不深的缘由,可是张大夫却没想到我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说服了柯最阙……至于救回田豫,那就是情理之中的事,若是田豫身亡,这通商一事又如何给士族交代?只可笑那胡洛真愚蠢,还以为献药之人是来帮助他夺位的,没成想献药之人先是唆使他毒杀兄长,而后又借机在他给的酒坛里下毒,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引发柯最阙的猜忌,彻底破坏了胡洛真的阴谋。而这献药之人,即便不是张大夫,或许也与张大夫大有瓜葛,所图的一是化解胡汉矛盾,二也是拔除胡洛真这隐患,一石二鸟。所以说张大夫从来不是只身行事,至少柯最阙能提前知我等行踪,以及步陆孤大军袭击猎场一事,都与张大夫有干系,是也不是?”
“都说少主脱胎换骨,如今一看真是惊为天人。”张仲景深吸口气,二指探出掐灭油灯,“不错,出塞时,那马鸣与侯风之所以能寻到出口,是因为在下让他们去采摘药材,在下知道马鸣耳力奇佳,不可能发现不了破绽。”
张冲点头,“这事我早已问过,我只是一直想不通为何张大夫要毒杀我,直到我察觉天马的破绽时,这才将思绪倒推回去,发现张大夫才是暗中一直襄助我的那股影子力量。甚至,在我俘虏若鹿的第一夜,张大夫为了保护通商大计,那侯风来求药时,张大夫竟给了侯风一瓶假药,事后想来我才恍然大悟。张大夫用心之深,实在让人喟叹。”
“少主英断睿智,在下愧不如也。”张仲景深深一揖。
“所以,张大夫身后的这股力量,是太平道?难道……张大夫是太平道中人?是那张……”张冲步步紧逼,想问出所以然。
“少主不会以为,在下是那毒杀了檀石槐的张梁?”张仲景哂然,“张梁虽然诡秘,可是却也做不到分身之术,张角三兄弟黄巾起义时,在下还在南阳为官,相隔千里。”
张冲摇头,他当然不会觉得死了多年的张梁会复生,只是他却难以置信张仲景竟然与太平道有千丝万缕的瓜葛!只是他却不能接受如提线木偶般,被无形的大手操控,譬如暗中给自己下毒,即便是想庇护自己,他也决不能接受!
“张大夫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可是张冲却想借张大夫之口,传话给你身后那人。”张冲面色冷然,不怒自威道:“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霍然转身,走了两步,又扭头警告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仲景在漆黑的帐中凝望许久,“活生生的人?真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