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卷一百零八·北·齐文襄帝

世宗文襄皇帝,名澄,字子惠,是神武皇帝的长子,母亲是娄太后。他自幼聪慧过人,神武皇帝对他十分惊异。北魏中兴元年(公元531年),他被立为渤海王世子。他跟随杜询学习讲学,聪慧敏锐远超常人,杜询十分赞叹佩服。中兴二年(公元532年),加官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娶孝静帝的妹妹冯翊长公主为妻,当时他年仅十二岁,神情俊朗豪爽,就像成年人一样。神武皇帝曾拿时事的得失来问他,他分析辨析无不切中事理,从此军国大事的谋划他都参与其中。

天平元年(公元534年),加官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并州刺史。天平三年(公元536年),他入朝辅佐朝政,加领左右、京畿大都督。当时人们虽然听闻他有器量见识,但仍把他当作少年看待,然而他机谋策略严明,处理事情毫不拖沓,于是朝野上下整肃有序。元象元年(公元538年),他兼任吏部尚书。北魏自崔亮之后,选拔人才常以年资劳绩为标准,文襄于是改革先前的制度,选拔人才只看重是否合适。他又淘汰尚书郎,精心挑选合适的人担任。对于那些有才能名声的士人,都加以推荐提拔,即使有尚未身居显要职位的,也都招致到自己门下,当作宾客对待。每当在山林园囿游玩宴饮,必定把他们招来相伴,一起射箭赋诗,各自施展自己的长处,以此娱乐。兴和二年(公元540年),他被加封为大将军,兼任中书监,仍旧兼任吏部尚书。自正光年间(公元520 - 525年)以后,天下多事,在位的众多官员中,廉洁的人很少。文襄于是奏请任命吏部郎崔暹为御史中尉,崔暹纠察弹劾权贵豪强,毫不纵容放过,于是社会风气焕然一新,徇私枉法的途径被杜绝。文襄还在街道上张榜,详细论述治理国家的政治方略,并且开通直言进谏的途径,对于那些议论政事上书言辞恳切激切的人,都予以宽容。

武定四年(公元546年)十一月,神武皇帝西征,生病,班师回朝,文襄急忙奔赴军中,侍奉护卫神武皇帝回到晋阳。武定五年(公元547年)正月丙午日,神武皇帝去世,文襄秘不发丧。辛亥日,司徒侯景占据河南反叛,颍州刺史司马世云献城响应。侯景诱捕了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暴显等人。文襄派遣司空韩轨率领军队前去讨伐。夏四月壬申日,文襄到邺城朝见。六月己巳日,韩轨等人从颍州班师。丁丑日,文襄回到晋阳,才发布神武皇帝的死讯,告知文武官员,陈述神武皇帝的遗志。七月戊戌日,魏帝下诏任命文襄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文襄上书推辞职位,希望停止王爵的册封。壬寅日,魏帝下诏让太原公高洋代理军国事务,派遣宫中使者敦促晓谕。八月戊辰日,文襄再次申述神武皇帝的遗令,请求减少封国食邑分封给将领都督,各自有不同的等级。辛未日,文襄前往邺城朝见,坚决推辞丞相之位。魏帝下诏说:“既然朝野上下都依靠你,国家安危与你相关,不能让你顺遂本心,必须暂时强行任命,可恢复你之前大将军的职位,其余照旧。”

议论的人都说侯景还有向北归附的心思,只是没有等来招降的信命罢了。又因为侯景的将领蔡遵道回到北方,说侯景有悔过之心。文襄认为确实如此,觉得可以通过引诱让他归附,于是给侯景写信说:

先王与司徒您共历艰难险阻,我与您相互依靠,特别亲厚,情义贯穿始终,感情如同寒冬松柏般坚贞。对待视自己为国士的人,就会立下漆身报恩的气节;受了别人一餐饭的馈赠,便会产生以死相报的效力,何况我们的情谊比这更深厚呢?先王常因故旧的情义,想要将子孙托付给您,本要结成秦晋之好,成就如刘范般的亲密关系。可听说您竟然拄着拐杖边走边唱,心怀异志、恩将仇报,不走忠臣的道路,却陷入叛人的境地。您力量不足以自强,势力不足以自保,率领着乌合之众,处于累卵般的危险之中。向西向宇文氏求救,向南向萧氏请求援助,怀着狐疑不定的心思,做着首鼠两端的事情。进入秦地则秦人不容,归附吴地则吴人不信。这应当是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编造无端的说法,于是您产生了如同市虎成疑、投杼致惑般的疑虑。近来您的举动,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人们相互猜疑误导,想必您自己也有所察觉。您全家老小,都在司法官的掌控之中,就像当初人们认为李氏家族未灭,还说少卿可以反叛一样。我无德招来灾祸,遭受上天的严惩,但礼仪因事权宜改变,我的志向在于忘却私利,暂且派遣偏将,作为前驱前去讨伐,南兖、扬州,很快就收复了。本想乘机一举拿下县瓠,只是因为天气炎热,想要以后再作打算,暂且让军队返回,等待时机再行动。如今秋寒将至,白露即将凝结,正要凭借国家的威灵,奉行上天的惩罚。我方器械精良崭新,兵马强盛,内外感恩,上下齐心协力,经过多次命令告诫,士兵们可以赴汤蹈火。让军队旗帜战鼓遥遥相望,扬起的尘埃相互连接,我方之势如同以热水浇雪,事情如同注水灭萤般容易。明智的人远离危险趋向安全,聪慧的人转祸为福,宁可别人辜负我,不可我辜负别人,应当开启从善的道路,让您有改迷归正的途径。如果您能收起铠甲前来朝拜,解下弓箭回到朝廷,就会授予您豫州之地,必定让您终身保有。您所率领的文武官员不再追究,进可以保住他们的俸禄职位,退也不会丧失功名。如今王思政等人都是孤军偏将,远来深入,然而他们的性命掌握在您手中,如果能除掉他们,想必您还有余力。那样就会对您加以授官,永远保卫边疆。您家中眷属,可以没有忧患,您宠爱的妻子和儿子,也会送还给您,仍旧成为世代交好的家族,共同结为亲善友好的关系。您如今不能东封函谷关,南面称帝,反而受制于人,威名顿时丧失殆尽。得到土地不想自己据守,聚集众人却不凭借其强大,白白让自己有背叛的名声,家中有恶逆的灾祸,宗族覆灭,子嗣断绝,自己给自己留下忧患。顶天立地,能不感到惭愧吗!我今天本不应该写这封信,但听蔡遵道说:“司徒原本没有西归的心思,很有悔过之意”,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是吉是凶,希望您自己好好考虑。

侯景回信说:

我本是乡间一介平民,原本就缺乏才艺可用,投身报效国家,已历经二十四年。我冒着危险、历经艰难,哪里会躲避风霜,于是得以在壮年时获得富贵,一生荣华。然而一旦我举起战旗,拿起鼓槌,向北对抗,这是为什么呢?实在是因为畏惧危险灭亡,害怕招来灾祸的缘故。前些年年底,您的父亲神武皇帝患病,神明不保佑善人,祈祷也未能治愈。于是使得那些受宠的小人玩弄权术,亲信的心也产生了背离。我的妻子儿女在宅院里,无缘无故就被围困。等到我回到长社,希望能亲自陈述情况,书信还没送出,讨伐的大军就已经兵临城下。既然双方旌旗相对,相距咫尺不远,我频繁派人送去书信,希望能申诉我的情况。但各位将领自恃强大,对我的书信全然不顾,挥动戟刃、推进锋锐,一心只想将我屠戮消灭。他们挖掘堤坝、引水灌城,城墙仅剩下三板的高度,大家相互对视,性命危在旦夕。我不忍心就这样死去,出城与他们作战,最后被拘押、献出土地,这哪里是我乐意做的呢?禽兽都厌恶死亡,人更珍惜生命,我实在是无辜的,就像春秋时齐国的公子桓公、庄公又有什么罪过呢?而且您的父亲平昔与我并肩而立,齐心协力,共同辅助帝室,虽然权势有所不同,地位有高有低,但丞相和司徒,也不过是如同大雁飞行时排列的次序罢了。福禄和官职荣耀,自然是上天授予的爵位,是凭借功劳而后得到的,这与他人并没有什么相干,您却想要我像豫让那样吞炭报恩,这是多么荒谬啊!况且窃取他人的财物,尚且被称为盗贼。朝廷的俸禄被私人占有,我实在是不屑于去拿。如今魏国的德运虽然衰落,但天命还没有改变,在自己的私宅里接受恩赐,这又有什么值得说的呢。您讥讽我不能东封函谷关,反而受制于人,这就好像是教导我要像祭仲那样做权臣,又为季氏那样的专权者悲哀。没有君主的国家,在礼法上是没有听说过的,行为如果不合法度,又将用什么来教导后人呢?我私下认为,分散钱财抚养幼小,这样的事会有好的结局;舍弃宅第保全孤儿,谁说这是情义断绝呢?您又说我的人马不足以自强,自身危险得如同累卵。然而众多的夷人,最终出现了十位治乱的贤臣,商纣王虽百战百胜,最终却没有后代,颍川之战,就是殷鉴。力量的强弱取决于人,而不是在于所谓的“鼎”象征的德行,只要能够忠诚守信,即使弱小也必定会强大,深切的忧患能够启发人的智慧,身处危险又有什么可苦恼的呢。何况如今梁国政治清明,用礼义来招抚我,给我虎符,授予我高位,正要以五岳为苑囿,以四海为池沼,扫除世间的污秽来拯救百姓。东边可以控制瓯越,西边可达汧陇,吴越之地的军队勇猛强劲,有上千群披甲的士兵,秦地的士兵和冀州的战马,能拉弓射箭的有十万之众,大风一吹,枯干的草木必然被摧毁,寒霜一落,秋天的果实自然掉落,这样还被认为是弱小,那谁又能称得上是强大呢?您又指责我首鼠两端,被两国猜疑,仔细考虑事情的情理,这是何等的过分啊!从前陈平背离楚国,归附汉朝后汉朝就变得强大;百里奚离开虞国,进入秦国后秦国就得以称霸。这大概是因为国家的昏明取决于君主,人才的任用与舍弃在于人主,只要奉行礼义行事,神明难道会嫌弃吗?您来信说,士兵和战马精良崭新,不日就要一齐发动进攻,大肆夸张自己的形势,一定要消灭我。我认为秋寒将至、白露凝结,节候都是相同的,秋风扬起尘土,在战场上双方又有什么区别呢。您只知道北方的争夺,却不了解西南的联合,倘若只想着在前面肆意行事,却没有察觉到陷阱就在身旁。我离开危险趋向安全,如今已经归附梁朝;转祸为福,已经摆脱了困境。您那边会嗤笑我的过错和迷误,我这边也会笑话您的糊涂和愚昧。如今我联合梁、西魏两国,举着战旗向北讨伐,勇猛的军队一齐奋进,要收复中原,荆州、襄阳、广州、颍州,已经归属西魏,项城、县瓠,也已归附江南,您还是自己去夺取吧,何必劳烦您来援助。然而权宜机变并非只有一种,道理有千万条,为您考虑,不如割让土地达成两方和平,形成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局面,燕、卫、赵、晋这些地方,足够作为您的俸禄之地,齐、曹、宋、鲁这些地方,都归大梁。这样能让我为南朝效力,在北方与您保持姻亲友好,带着礼物就能往来,不用动用兵车,我立下当世的功劳,您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各自保卫疆土,享受四时的安乐,百姓安宁,士农工商各安其业。这比起驱使农夫到田地里作战,在三方对抗强敌,在首尾躲避干戈,却在自己的要害之处直面锋镝,哪一种更好呢?纵使太公担任将领,也不能存活,把这些事归之于高明的谋划,又怎么能成功呢。您来信说,我的妻子儿女和老人小孩都在司法官手中,想用这个来要挟我,希望我可以返回。这应当是您狭隘的猜疑之心,没有认识到大的道理。从前王陵归附汉朝,他的母亲在楚国他也不回去;刘邦的父亲被项羽囚禁,刘邦还若无其事地索要肉羹。更何况是妻子儿女,又怎么能放在心上呢。倘若您认为诛杀他们有益,想要阻止也做不到;如果杀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害,却还要加以杀害,家眷在您手中,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蔡遵道所说的,也并非全是虚假,所以我再次陈述言辞,进一步说明详情。从前我与您的父亲就像琴瑟一样和谐共事,却被小人进谗言离间,反而成了仇敌。抚摸琴弦、拿起箭矢,不觉伤心满怀,撕裂布帛写回信,又怎能将我的心情全部表述出来呢。

文襄皇帝高澄看完侯景的回信,好奇询问是谁写的。有人回答:“是侯景的行台郎王伟。”高澄感慨道:“王伟竟有这般才华,怎么之前不让我知晓?”高澄想在梁国和侯景之间制造间隙,便又给侯景写了一封言辞虚假的信。信中称原本是让侯景佯装反叛,打算一起对付西魏,可西魏那边知晓了此事,所以侯景才转而与南方合作。高澄故意将这封信泄露给梁国,不过梁国人并不相信。

武定六年(公元548年)壬申日,东魏孝静帝与高澄在邺城东边打猎,两人骑马飞驰追逐。监卫都督乌那罗受工伐在后面呼喊:“天子别跑太快,大将军会生气的!”高澄曾陪孝静帝饮酒,他举起大酒杯说:“臣澄敬陛下一杯酒。”孝静帝听后心里不痛快,说道:“自古以来就没有不灭亡的国家,朕又何必这样活着!”高澄顿时发怒,喊道:“朕!朕!你这个狗脚朕!”还指使崔季舒打了孝静帝三拳,然后一甩衣袖离开了。但没过多久,高澄就派崔季舒进宫去谢罪。孝静帝赏赐给崔季舒彩绸,崔季舒不敢马上接受,向高澄请示,高澄让他拿一段。结果孝静帝直接给了四百匹,还说:“这也算是一段吧。”孝静帝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忧愁和屈辱,吟诵起谢灵运的诗:“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吟诵完,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武定七年(公元549年)三月辛亥日,高澄往南抵达黎阳,从虎牢关渡河,再从洛阳经太行山返回晋阳。在途中,他给百官们写信,以此告诫和勉励众人。朝野上下受到影响,无不感到敬畏而严肃。高澄又命令朝中大臣和地方官员各自举荐贤良之才,以及有勇猛武略、能够守卫边城的人,务必选拔到真正有才能的人,不局限于其现有职位。同年六月,高澄巡视北部边境的城防戍所,对将士们分别进行了赈济和赏赐。

七月,高澄回到晋阳。辛卯日,高澄遭遇盗贼袭击,不幸身亡,年仅二十九岁,被安葬在峻成陵。后来北齐接受东魏禅让,高澄被追谥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当时有童谣唱道:“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有见识的人认为这是高澄即将去世的征兆。就在高澄遇害前几天,崔季舒无缘无故地在北宫门外,当着众多权贵的面吟诵鲍照的诗:“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声音极其凄凉悲切,泪流不止,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觉得十分怪异。当初,梁国将领兰钦的儿子兰京被东魏俘虏,高澄命令把他分配到厨房当差。兰钦请求赎回儿子,高澄不答应。兰京再次申诉,高澄就让管理厨房的奴仆薛丰洛杖打他,并警告说:“你再申诉就杀了你!”兰京便和他的六个同党谋划叛乱。那时高澄在北城东柏堂处理政务,因为宠爱琅邪公主,想让她自由出入没有顾忌,就把所有侍卫都安排到了外面。太史启奏说宰辅星非常微弱,一个月内恐怕会有变故。高澄却不在意地说:“不过是刚杖打过的小人,故意吓唬我罢了。”高澄即将接受禅让,和陈元康、崔季舒等人屏退身边的人,准备拟定百官的人选。兰京端着食物进来,高澄拒绝,还对众人说:“昨晚梦到这个奴才砍我,应该杀了他。”兰京听到这话,把刀藏在盘子下面,假装说要送食物进来。高澄生气地说:“我没要食物,你怎么突然进来!”兰京挥着刀说:“来杀你!”高澄吓得自己跳起来,结果伤了脚,躲到了床底下。叛乱的人把床抬开,高澄就这样被杀害了。此前民间有传言说:“软脱帽,床底喘”,没想到真的应验了。当时太原公高洋在城东双堂,得知消息后赶来讨伐叛贼,将兰京等人碎尸万段,还把他们的头颅涂上漆。高洋秘不发丧,对外慢慢放出消息说:“奴仆造反,大将军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