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父子分鼎

通州至天津的官道上,车马辚辚。

通州漕船有限,仅够运送粮饷、女眷及部分文臣,其余人马皆需走陆路去天津乘船出海南下。崇祯坐在马车中,望着窗外匆匆掠过的景色,心中思绪翻涌。忽然,他猛地一震,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骑马护在车旁的朱慈烺。

“烺哥儿。”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

“永王、定王呢?为何不将他们一并接出?”

朱慈烺神色不变,目光仍望着前方道路,淡淡道:

“局势混乱,且父皇让人将他们匿于民间,臣来不及寻找。”

崇祯盯着他,眼中渐渐浮起一丝冷意:

“来不及?你如此筹谋,岂会不知朕送他们出宫的时辰。朕看你是存心不带他们走!”

朱慈烺终于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地与崇祯对视:

“父皇既然问了,臣也不瞒您,是,臣确实不想带他们南下。”

“你!”

崇祯胸口剧烈起伏,在通州稍稍建立起来的帝王威仪瞬间荡然无存,他手指紧紧攥住车窗边缘,指节发白:

“他们是你的亲弟弟!”

崇祯不可置信地看着朱慈烺,眼中满是震惊与痛心,他没想到自己的长子变得如此狠辣。为了权力与地位,竟连血脉兄弟亦可弃如敝屣。他颤抖道:

“你...你是怕朕易储?”

“朕从未想过易储,祖制立长立嫡...”

“父皇现在不会。”

朱慈烺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

“但南都诸公呢...?”

崇祯一怔。

朱慈烺继续道:

“到了南都,那些文臣勋贵若日夜在您耳边劝谏,说太子擅权、逼父南迁,不如另立幼主,以正朝纲...时日一久。父皇能保证不动心吗?”

崇祯沉默。

他想起自己这十七年来,多少次因臣子谗言而猜忌、罢黜甚至处死大臣?多少次因一时之怒而更改决策?若真到了南京,面对满朝文武的施压,他还能坚持不换储吗?

他不敢保证。

见崇祯无言,朱慈烺冷声道:

“臣非不信父皇,也非心狠。如今天地倾覆,社稷危如累卵,若再起内耗,将散尽大明最后一丝元气。且臣已暗中派人照看慈炯与慈焕了,待局势稳定,便将他们接回南都。”

崇祯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疲惫。他望着眼前这个锋芒毕露的长子,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你如今...倒是比朕更像一个皇帝。”

他苦笑一声,声音沙哑:

“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朱慈烺直视崇祯,一字一顿道:

“臣要开府建牙,节制北方文武。”

王之心与王承恩闻言二人倒吸一口冷气,急忙低头当做没听到,崇祯暴怒:

“那你为何不去南京监国?”

“不。”

朱慈烺摇头,神色凝重道:

“若我们父子皆退守南京,北地军民必以为朝廷弃他们于不顾,人心溃散只在旦夕。”

朱慈烺望着长长的行军队伍道:

“当年宋室南渡,就是这般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亡国论调!臣要的不是临安,是永乐!”

他顿了顿又道:

“臣留守北方,一则稳住军心民心,二则以黄河天险为屏障,牵制闯军与建虏。父皇在南京整肃内政、筹措粮草,如此南北呼应,大明方有一线生机。”

“还有两淮都转盐运使司。”

朱慈烺突然补充道。

崇祯猛地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

“臣需要两淮盐运使的位置。”

朱慈烺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晚膳菜式,

“臣每年会按时解送盐课入京,绝不少于往年之数。”

崇祯气得发笑:

“盐税占朝廷岁入十中有一,你...”

“正因如此臣才要这个位置。”

朱慈烺打断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若南都诸公哪天断了臣的粮饷,难道要北地将士喝西北风打仗?”

崇祯沉默良久,如今他也别无选择了,且朱慈烺说的也有道理,最终缓缓点头:

“好,朕准了。”

崇祯喉头滚动,似有不甘,低声追问:

“你...准备让谁接任盐运使?”

朱慈烺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

“此事父皇不必忧心,臣自有计较。”

说罢拱手:

“谢父皇。”

崇祯看着他,忽然问道:

“若朕不答应呢?”

朱慈烺微微一笑,目光锐利如剑:

“父皇,您已经答应了。”

崇祯怔住,随即苦笑。是啊,从出京的那一刻,朱慈烺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点头才能行事的太子了。

就在此时探马疾驰而来,马蹄扬起一路烟尘。那骑士滚鞍下马,跪伏在朱慈烺前,声音颤抖:

“殿下!京师...京师城破了!”

崇祯猛地掀开车帘,脸色煞白:

“何时破的?闯贼可曾屠城?”

“回陛下,是...是今晨丑时。”

探子伏得更低。

“东阁大学士丘瑜开了正阳门,内阁首辅魏藻德率百官跪迎闯王于德胜门外...”

“逆臣!”

崇祯一脚踹开车门,踉跄着几乎跌下马车。王承恩慌忙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双目赤红,指着北方厉声嘶吼:

“朕待他们不薄!魏藻德是朕亲点的状元!丘瑜更是阁辅之臣。”

崇祯忽然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喷在官道黄土上。王之心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对左右喝道:

“还不拿水来!”

朱慈烺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他对探子沉声道:

“继续说。”

探子偷觑了一眼天颜,见皇帝面如金纸,低声道:

“闯贼入城后张贴安民告示,说...说三年不征,一民不杀。有百姓在承天门前喊迎闯王,不纳粮....”

朱慈烺看了看崇祯,见他只是气急攻心,也松了一口气,他对王承恩道:

“王大伴,以父皇名义拟旨。”

王承恩见皇帝无言。他马上钻入车内拿出那些空白的诏书。

朱慈烺语速飞快道:

“第一道诏书给吴三桂,命他即刻移镇济南,总督山东军务。告诉他,其父吴襄已随驾南行,朕必以国士待之。”

“第二道给山海关总兵高第。”

王承恩笔走龙蛇。

“若吴三桂敢回师山海关,即以谋逆论处。”

王承恩闻言抬头看向朱慈烺,犹豫道:

“小爷,高总镇恐怕...”

“他当然挡不住吴三桂。”

朱慈烺冷笑道:

“但吴三桂看到这道诏书,就会明白他全家性命都系于本宫一念之间。”

“第三道给路振飞,让他准备迎驾!”

“在拟一道密旨以本宫名义,给王永吉。告诉他只要吴三桂愿意移镇,可从天津调粮供给。”

崇祯这才缓过神,听到太子这番安排,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却终究没有出声。

夕阳将太子的身影拉得修长,那轮廓已与御座上的剪影别无二致。崇祯突然意识到,这个长子早就在用帝王思维行事,就像他刚才让王承恩拟旨,根本不是在请示,而是在宣告。

夜风卷起诏书的残角,露出朱批最后凌厉的钩划。那是朱慈烺特意加上的八个字:

“山河板荡,共克时艰。”

每个字都像一柄出鞘的剑。

崇祯摆了摆手虚弱道:

“大伴,用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