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被抢走的剧本

高欢那声“有本启奏”,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砸在了王思政刚要抬起的腿上,让他僵在原地。

御座上的元修,心猛地一跳,几乎能听到血冲上耳廓的声音。

“他…他要奏什么?!”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疑,竭力维持着帝王的平静:“大丞相,但说无妨。”

“陛下!”高欢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臣以为,今我大魏能戡平逆乱,重整朝纲,西陲之安稳,功不可没!贺拔岳将军,忠勇国士,率健儿西征关陇,驱逐尔朱天光,光复长安,使关中免遭涂炭,重归朝廷!此乃定鼎安邦之盖世奇功!”

王思政下意识侧头,目光死死盯住另一侧的斛斯椿,满是难以置信。

而斛斯椿那张惯于堆笑的老脸,此刻竟罕见地僵住了,血色褪尽,眼神发直,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他微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显然,他也没料到高欢会来这么一手!

他们昨夜推演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算到,这戏…竟被高欢自己抢先唱了!

高欢话锋未停,目光扫过阶下百官,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决断:

“如此赫赫战功,若不及时封赏,何以慰功臣之心?何以昭朝廷知人之明?臣奏请陛下:宜加封贺拔岳为西道大行台,使持节,都督雍、岐、华、泰、泾、渭、豳等二十州诸军事!并加封侍中、骠骑大将军衔!”

这一连串砸下来的显赫官衔职权,几乎与昨夜斛斯椿、王思政他们密谋的内容一模一样!

两人目光相撞,都看到对方眼底的骇然与冰冷——难道昨夜密谋,三人中谁向高欢告密?

俩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直蹿天灵盖。

斛斯椿和王思政瞬间都看向了贺拔胜,只见贺拔胜神色并无变化。

然而,高欢似乎嫌这“料”还不够猛,顿了顿,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为国举贤”的诚恳笑意,继续加码:

“陛下!臣以为,贺拔将军功勋卓著,以上封赏,尚不足彰其劳!臣再请,封爵贺拔岳清水郡公,食邑再增一万户!其麾下得力将佐,亦当一体论功行赏,以示朝廷恩宠浩荡,不拘一格!”

这一下,不仅是王思政和斛斯椿,就连站在前排、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贺拔胜,也猛地抬起了头,脸上是明显的意外,以及…一丝复杂难明的满意。

他也没想到,高欢竟如此“大方”,给出的封赏,比他们私下计议的还要厚重几分!

御座上的元修,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大脑已在飞速运转。

他看着高欢那张似乎“公忠体国”的脸,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冰冷的明悟。

“…果然是老狐狸!”元修暗骂一句,电光火石间,他已想通了高欢的算盘:

这家伙,精明透顶!他算准了贺拔岳羽翼已丰,强压只会逼反,得不偿失!

与其结仇,不如反手送出天大的人情!

而且是他高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力排众议”(虽然还没人议)、“仗义执言”地争来的!

如此,远在关中的贺拔岳,只会觉得他高欢够意思!

这份人情,他贺拔岳就得硬生生领下!

日后翻脸,道义上也先矮了三分!

同时,顺手把斛斯椿、王思政这些小动作,摁死在萌芽!

让他们有屁也放不出来!

一石三鸟!

高!实在是高!

元修心中寒意更甚,对高欢的忌惮又深了一层。

这阳谋,玩得滴水不漏!

而队列中的贺拔胜,心情则更为复杂。

听到自家兄弟获此殊荣,他脸上自然露出满意,甚至几不可察地对高欢方向微颔首。

这无疑极大提升了贺拔氏的声威。

但同时,一股难言的酸涩和…隐隐的妒忌,也在心底滋生。

他想起两年前,弟弟西去时的只带了少数青壮,谁能想到,短短两年,竟真在关中杀出血路,挣下这泼天基业,连他这做兄长的都望尘莫及!

“阿斗泥…这小子…”贺拔胜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骄傲,也有一丝被弟弟甩开的涩然和不甘。

感觉自己这两年在洛阳周旋,险死还生,比起弟弟开疆拓土的功业,终究是…黯淡了些。

高欢这番“为国举贤”的奏请,大气磅礴,无懈可击。

御座上的元修,心中骂了千百遍,面上却必须配合。

他适时露出欣慰与赞许,微微颔首:“大丞相深明大义,虑事周全,国之栋梁!贺拔岳功勋盖世,理当重赏!便依卿所奏,着中书省即刻拟旨,昭告天下!”

“陛下圣明!”

高欢再次象征性躬身,脸上是完美的“忠臣”表情。

封赏事定,殿内气氛稍缓。

司马子如立刻抓住空隙,适时出列,面色一肃,朗声奏道:

“陛下,贺拔将军既已稳定关中,臣以为,朝廷当务之急,乃是彻底剿灭盘踞并州、负隅顽抗的尔朱兆残部!这厮杀戮宗室,祸乱朝纲,罪孽滔天!若不早日剪除,恐其死灰复燃!请陛下早下决断,发兵征讨!”

来了!

元修听到“尔朱兆”,耳朵几乎要竖起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几下!

他死死压住心底的狂喜——高欢这尊瘟神,终于要滚出洛阳了吗?!

但他脸上,瞬间切换成了一副悲愤欲绝、咬碎钢牙的模样!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尔朱兆!!此獠逆贼!屠我宗亲,害我手足,罄竹难书!朕恨不得生食其肉!!”

他霍然起身,目光扫视阶下,带着近乎哀求的悲怆:“诸位爱卿,大丞相!务必!务必替朕,替我元氏枉死宗亲,替天下子民报此血海深仇啊!!”

这番声情并茂,让殿内不少官员为之动容,纷纷低头。

高欢立刻上前一步,斩钉截铁:

“陛下息怒!请陛下放心!臣,高欢,已决意不日亲率大军北上!此次定调集麾下全部精锐,务必将尔朱兆及其残党一网打尽!收复并州、晋阳,献俘阙下,以慰宗庙,以告先帝!”

队列中的斛斯椿和王思政,听到“亲率大军”、“收复晋阳”,再次对视。

斛斯椿眼中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和…算计。

高欢要把老本都带走?

他一走,这洛阳…岂不暂时成了他斛斯椿的地界?

机会!

元修立刻答应了高欢的请求!

他听到“晋阳”,脑中沉寂的历史碎片再次被触动:

“晋阳…高欢的老巢!他就是以晋阳为根基,遥控东方,奠定北齐霸业!一切…似乎还在历史的轨道上…”

接下来的朝会,便沉入了例行的琐碎。

各部奏报民政钱粮。

元修重新坐稳,切换回完美的“橡皮图章”模式。

无关痛痒的,一律点头称“准”。

偶有不识时务者,提出与高欢集团利益相左的建议,不等高欢发话,司马子如或孙腾便会出言驳斥,引经据典,逻辑严密。

而元修,则永远“从善如流”,将那些杂音轻轻按下。

时间流逝,朝会近尾声。

元修的心,却越来越焦躁。

眼角余光,第N次瞟向贺拔胜的方向。

“独孤信…人呢?怎么还没动静?”

就在他几乎要失态开口时——

队列中,那个粗豪的身影再次按捺不住,猛地蹿了出来!

正是窦泰!

他扯着大嗓门,带着挑衅冲贺拔胜嚷道:

“陛下!末将帐下都督元泽已到宫外候命!敢问贺拔将军,你手下那个…叫什么来着?独孤…鸟信?到了没?别是怂了,不敢来了吧?!”

“窦泰匹夫!胡吣什么!”贺拔胜被这赤裸裸的羞辱激得须发皆张,立刻出列,声如洪钟:“我武川勇士,岂惧比试?!陛下!末将帐下都督独孤信,快马加鞭正从驻地奉命赶来,想必已到!”

终于来了!

元修听到“独孤信”,心脏猛地一抽,狂喜几乎要溢出来!

但他强压下去,脸上维持着淡漠,仿佛事不关己。

“嗯,正好。”

他语气平淡,“既然二位都督已到,今日朝会便到此。下午,朕欲往邙山北麓猎场,亲自考校一下二位骑射,看看怀朔、武川精锐,究竟有何不同。”

话音刚落,他敏锐捕捉到,窦泰飞快地与丹陛下高欢交换了一个极隐晦的眼神。

元修心中一凛:“嗯?有诈?”

果然!

窦泰接收到高欢那微不可察的示意,立刻再次上前,脸上堆起憨笑(看着更像狞笑),大声道:

“陛下!这…眼下酷暑,山里蚊虫多,也没啥好猎物!依俺看,打猎不如比武!请陛下移驾东郊演武场!让元泽和那独孤信,真刀真枪…哦不,木槊和木箭地比划比划!也让您亲眼瞧瞧,是我怀朔马槊硬,还是他们武川花架子好看!”

原来这是昨日宴会之后,高欢找到窦泰授意的。

此番选择此类比试,定能重挫武川威风,以后能让六镇之兵心都归他高欢。

此言一出,殿内嗡然!

“演武场比试?”

“怀朔对武川?有好戏看了!”不少武将眼中放光。

这种直接的对抗,远比枯燥的朝会刺激。

元修眉头瞬间锁死!

“演武场?!”心中警铃大作,“妈的!计划又乱了!还想借打猎私下接触独孤信呢!这要是公开比试…”

“演武场…地方虽阔,若双方皆出骑兵,恐难施展吧?”他试图找回主动权。

不等窦泰回应,司马子如鬼魅般的身影再次恰到好处地站出,脸上是智珠在握的微笑,显然早有准备:

“陛下所虑极是。若皆为骑兵,场地确有不便。依臣之见,不妨依军中旧例,设为步骑对抗。一方骑兵冲阵,一方步兵结阵。既考骑兵冲击,又验步兵坚韧,岂不两全?”

元修暗骂“老狐狸”,知道这必是高欢他们的套路,面上只能继续装作为难:“步骑对抗…亦可。只是,谁骑谁步?恐难公允。”

司马子如胸有成竹:“陛下无需忧虑,可设两合。一合后,互换兵种阵地再战。便知长短。”

元修心思电转。

“两合制…步骑对抗…”他心中迅速权衡利弊,“也好!虽打乱了私下接触的计划,但…正好亲眼看看这独孤信到底几斤几两!自己都能穿越,谁知这时空的他还是不是历史上的猛将?就当…提前验货!”

想到此,他便顺水推舟:“既如此,演训兵力如何配置?胜负如何判定?”

司马子如立刻条分缕析:

“回陛下,可定骑兵两百,步兵五百。步兵阵后设象征性‘粮草辎重’。若骑兵在规定时限内冲垮步阵,或夺取粮草,则骑兵胜。若步兵能抵御数次冲锋,阵型不散,守住粮草,则步兵胜。”

他又补充:“为增变数,可于场中划定‘地形优势线’。若步兵受冲击难以坚守时,能有序撤过此线,则骑兵因地形不利不得追击,此亦算步兵指挥得当,保存力量,可酌情加分。但此线设在粮草之后,退过此线通常意味着粮草已失。”

“所有参演兵士,皆配特制木槊、圆头钝箭,涂抹草灰标记,点到即止,避免伤亡过大。”

这一套规则,听起来倒也周详公允。

元修点头,目光转向贺拔胜:“贺拔将军,司马仆射所言,你可有异议?”

贺拔胜早已被激起血性,猛地出列,声若洪钟:“末将无异议!请陛下拭目!看我武川健儿,如何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定叫怀朔狂徒知道,谁是马上真雄!”

“贺拔胜!你放屁!”

“不知死活的东西!”

“等着我怀朔儿郎杀穿你们!”

贺拔胜的挑衅,瞬间点燃了以窦泰为首的怀朔将领,骂声四起,场面一度混乱。

“肃静!!”元修猛地起身,厉声喝止,“成何体统!朝堂之上,岂容喧哗!”

待稍静,他重新坐下,一锤定音:

“好好好!既然规矩已定,双方皆无异议,那便如此定了!明日,朝会暂歇一日!所有在京四品以上文武官员,随朕一同前往东郊演武场,观摩演训!朕到时候会亲自观摩执掌骑兵的那一队,了解两地的骑兵战术。”

他目光扫过窦泰和贺拔胜,“明日演训,第一合,便由怀朔元泽都督率部为骑兵,武川独孤信都督率部为步兵!两位将军,各自回去好生准备,务必让朕,让满朝文武,见识尔等的真实本领!莫让朕失望!”

话音未落,窦泰那大嗓门再次响起,狂傲无比:

“陛下!您就瞧好吧!明日!看俺们怀朔的铁骑,怎么把他们武川那狗屁步阵,碾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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