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暮色营帐,意难平

演武场上的尘嚣渐渐散去,只余下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上一片苍茫的金色。

独孤信面沉如水,带着麾下略显疲惫却又难掩愤懑的将士们,返回了临时的驻扎营地。

营地里篝火已经燃起,噼啪作响,映照着围坐的众人晦暗不明的脸庞。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演武大胜,但此刻,压抑的气氛却弥漫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独孤信端坐中央,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他的左侧是弟弟独孤义,右侧是心腹猛将贺拔威,其余杨恺等将校也依次分坐。

矮案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肉,大多是贺拔胜特意命人送来的,名义上是犒劳他们第二合演武夺旗大胜的功臣。

酒是好酒,肉是好肉,但众人吃喝起来却都觉得索然无味。

贺拔威几杯闷酒下肚,胸中的郁气更盛,只觉得这庆功酒喝得比苦药还涩。

他猛地一拍案几,豁然起身,粗犷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主公,我越想越气!今日演武,独孤义将军拼死夺旗,咱们赢得明明白白,结果呢?朝廷就封了他一个狗屁‘威烈将军’!被我们打败的那个怀朔土狗还被封了个厉威将军。我知道这些都是虚衔,可这也太欺负人了!凭什么?这朝廷对咱们也太不公了吧!”

独孤信抬眼看了他一下,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凛夫(贺拔威的字),坐下。”

他指了指贺拔威面前的酒杯,“稍安勿躁,继续喝酒。”

贺拔威对独孤信素来敬畏,虽然满腔怒火,但也只能悻悻地坐下,重重地拿起酒杯,却再也喝不下去。

他这边刚坐下,另一边的独孤义却像是被点燃了引线。

听到贺拔威又提起这茬,他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猛地将手中的青铜酒杯往地上一摔!

“哐当!”

清脆声在寂静的营帐里显得格外刺耳。

旁边的亲兵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酒渍。

独孤信眉头微蹙,目光转向独孤义,语气依旧平静:“阿义,莫要冲动。这都是主公送来的好酒,切莫如此浪费。”

独孤义胸膛剧烈起伏,强压着怒气,声音嘶哑地说道:

“兄长!今日你被封为‘宣威将军’,可你手下败将,那元泽,居然被封为‘伏波将军’!这……这朝廷简直是颠倒黑白,欺人太甚!”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在火光下踱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这分封如此不公,定然是那高欢在背后捣鬼授意的!还有那皇帝小儿,也是个软蛋!眼睁睁看着,屁都不敢放一个!最后倒好,给了咱们一个什么差事?领羽林军?说白了,就是给他看家护院!我们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汉子,不是看门狗!”

独孤义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独孤信,语气中充满了不甘:

“我实在想不通!兄长,我看到军中邸报了,宇文黑獭……人家现在都在岳公手底下,当上了行台左丞、领府司马!那是什么职位?我们呢?我们还在这里……”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却很明显——我们还在这里,兄长你还在贺拔胜手底下当一个帐下都督!

他对贺拔胜的不满溢于言表,只是碍于独孤信,不好明说。

贺拔威和杨恺等人闻言,也是深有同感,纷纷点头,看向独孤信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和一丝焦虑。

他们都觉得跟着贺拔胜,似乎前途越发黯淡了。

独孤信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

他该如何安慰这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告诉他们忍耐?告诉他们未来会更好?

他自己又何尝不感到憋屈和迷茫?

就在这时,营帐的帘幕忽然被人掀开,一阵爽朗的笑声传了进来。

“哈哈哈,信之!诸位兄弟!还在畅饮呢?本太傅又给你们带来了些上等的美酒,宫中赏赐的,来,今天务必尽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贺拔胜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酒壶。

“主公!”

帐内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只是,除了独孤信的礼数周全之外,贺拔威、独孤义等人的动作和神情都显得有些敷衍,那声“主公”也喊得不怎么情愿。

贺拔胜何等人物,自然看出了这微妙的气氛。

他心中了然,知道这些人因为封赏的事情心怀不满。

他这次来,除了表示亲近,主要也是为了安抚他们。

他毫不客气地走到主座坐下,示意自己的亲兵将带来的美酒给每个人都斟满。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散发出诱人的醇香。

“来来来,都满上!”贺拔胜举杯示意,“今日演武,诸位当真是勇冠三军,表现神勇!尤其是信之,运筹帷幄,决胜于阵前,那战术运用之巧妙,真是让本太傅也叹为观止啊!”

他又看向独孤义:“义之万军从中临阵夺旗,勇不可当!”

接着是贺拔威:“还有贺拔凛夫,带领轻骑左冲右突,扰乱敌阵,功不可没!”

……

贺拔胜将帐内的主要将领挨个夸奖了一遍,言语恳切,仿佛真心为他们的表现感到骄傲。

独孤义低着头,嘴角撇了撇,心中暗自吐槽:

“就是个太子太傅,现在都自称太傅了。漂亮话倒是说得一套一套的,封赏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为我们说句公道话?那时候你在哪里?”

独孤信则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欠身道:“属下等为主公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不敢当主公如此夸奖。”

贺拔胜笑着与众人连喝了几杯,试图调动气氛。

然而,无论他如何谈笑风生,如何渲染胜利的喜悦,帐内的气氛始终如同温吞水一般,热络不起来。

那股压抑在众人心头的怨气,如同沉重的磐石,难以撼动。

贺拔胜心中也有些无奈。

他当然知道独孤信等人受了委屈,但这背后的政治角力错综复杂,他刚刚借此演武得到了太子太傅的地位,实在不愿意为了这些虚名再去节外生枝,得罪高欢和朝中势力。

对他而言,眼下的政治地位更重要。

但他同样明白,独孤信这支力量对他至关重要,必须稳住。

喝了一会儿,他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陛下有意让信之前往洛阳统领羽林军,不知诸位心中作何想法?”

这话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贺拔威第一个忍不住,瓮声瓮气地说道:

“主公,那皇帝一看就是个傀儡,高欢说什么他听什么。去给他看家护院,有甚好的?刀枪都会生锈的!还不如继续跟着主公您,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来得痛快!”

贺拔胜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这正是他想听到的。

他立刻端起酒杯,对贺拔威道:“凛夫此言有理!来,本太傅和你喝一杯!”

贺拔威豪爽地一饮而尽,刚放下杯子,眼角余光就瞥见独孤信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

“坏了!我他娘的真是个棒槌!我是信之将军的人,贺拔胜问话,我抢着表什么态?这不是给将军添乱吗?”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讪讪地不敢再多言。

贺拔胜似乎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又笑眯眯地看向独孤义:“义之,汝心中作何想啊?”

独孤义梗着脖子,闷声道:

“主公,我就是个带兵冲阵的粗人,哪懂得这些弯弯绕绕?我只听我兄长的。我兄长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贺拔胜点点头,目光最终落在了独孤信身上,语气也变得郑重了些:

“信之,汝意为何?若是不愿入宫任职,亦无妨。我明日便在朝堂上为汝上本请奏,允你继续留在我帐下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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