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娄昭君和高澄

此时的北魏,虽已推行汉化多年,然鲜卑旧俗的印记仍深。

内眷参与自家府邸的宴会,尚不像后世那般视为禁忌。

但,这位款款而入的娄昭君,甫一现身,便自带一股沉静的气场,与寻常后宅妇人截然不同。

在座的不少人都记得,当初正是这位出身豪门的娄氏女,慧眼识珠,不顾身份下嫁彼时还只是怀朔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官高欢。

她,不仅是高欢最早的支持者,更是他起家阶段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天使投资人”。

在高欢领军于河北与尔朱氏进行殊死鏖战、前途未卜之际,正是娄昭君坐镇后方,稳定人心,筹措粮草,支撑大局。

她不仅对丈夫的事业倾尽全力,对子女的教养也极为严格。

这份眼光独到、回报丰厚的“风险投资”,使得娄氏一族在高欢集团中拥有超然的地位。

她的弟弟娄昭,如今已是手握重兵的领军将军,替高欢镇守着代北广阔的后方基地。

而她身畔那个锦衣少年,便是她与高欢的长子,高澄。

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眉宇间却已不见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反而透着一股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阴鸷与早熟。

尉景一见高澄,立刻咋咋呼呼地热情招呼:“澄儿!快过来!到姑父这儿来,陪姑父喝一盅!”

高澄并未立刻应声过去。

他先是面向主位上的父亲高欢,一丝不苟地深施一礼,随即又转向高乾、斛斯椿、贺拔胜等长辈,一一躬身问安,那份沉稳老练的礼数周全得不像个少年,倒像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

完成这一套滴水不漏的程序后,他才走到尉景身边,端起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面不改色,仿佛饮的是白水。

“好!好小子!”旁边的窦泰见状,立刻扯着嗓子大声叫好,唾沫星子横飞,“不愧是我怀朔镇出来的好种!世子爷才这点年纪,就有这等豪气干云!”

娄昭君此时已在高欢身侧,那个特意为她预留的、仅次于高欢主位的席位上安然落座。

听到窦泰的夸赞,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对着咋咋呼呼的窦泰微微一笑,声音温婉柔和,“窦将军谬赞了。澄儿顽劣不堪,整日就知道胡闹,如何能与诸位将军沙场浴血、建功立业相比?这‘豪气’二字,愧不敢当。”

高澄喝完那杯淡酒,也不多言,自己找了个靠近末席的、相对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他端正地坐着,眼神却如同鹰隼一般,不动声色地扫描着满堂宾客的神态举止。

娄昭君坐定之后,又主动举杯,依次向高乾、贺拔胜、斛斯椿等几位身份地位特殊的重臣敬酒。

她的言辞恳切而不失分寸,礼数周到而又不过分热情,每一个细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挑不出半分错处。

贺拔胜眼角的余光瞥见,高欢正低声与妻子耳语着什么。

距离稍远,听不真切。

只见娄昭君微微颔首,眼神中流露出“明白”的示意。

果然,下一刻,娄昭君便再次端起酒杯,目光柔和地转向贺拔胜,脸上带着完美无瑕的关切,柔声问道:“方才听贺六浑随口提及,今晨在太极殿上,贺拔将军似乎与窦将军因了些言语上的小误会,起了些许冲突?不知是为了何事呀?若是不涉机密,可否说与妾身听听,也好从中调停一二?”

不等贺拔胜有所回应,另一边的窦泰已经如同倒豆子一般,抢着将朝堂上那番争执的经过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末了还不忘梗着脖子,寻求认同般地嚷嚷道:“嫂夫人您给评评理!俺们怀朔出来的健儿,是不是就是比那些武川人强?是不是天下第一?!”

娄昭君闻言,故作嗔怪地横了口无遮拦的窦泰一眼,语气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阿六敦啊阿六敦,你这眼界,未免也太窄了些!只要是忠心为国、替我大魏建功立业的好男儿,哪里还分什么怀朔、武川?那都是陛下的忠勇之臣,朝廷的擎天柱石!在我看来啊,两镇健儿,各有英豪,不分轩轾,皆是当世之雄!”

她这番话,字字熨帖,滴水不漏,既安抚了在场的怀朔系将领,也给足了贺拔胜等武川系人物面子,谁也挑不出毛病。

随即,她又一次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对着贺拔胜道:“贺拔将军,方才阿六敦言语粗莽,冲撞了将军虎威,妾身在此,以主妇之名,代他向将军赔个不是了。还望将军大人大量,莫要与他这粗人一般见识。”

贺拔胜本还憋着一肚子邪火,正愁没处发泄。

但此刻见娄昭君这位身份尊贵的主母亲自下场调解,话说得又如此漂亮得体,自己若是再不依不饶,倒真显得器量狭小,落了下乘了。

他连忙起身,双手举杯回敬:“夫人言重了!末将万万不敢当!方才亦是末将一时冲动,失了分寸,末将自罚一杯,向夫人和窦将军赔罪!”

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场眼看就要再次引爆的冲突,就这样被娄昭君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之中。

殿内气氛,为之一松。

贺拔胜刚刚坐定,又看到娄昭君侧过身,与高欢再次低声交流了几句。

就在这时,一直含笑看着这一切的高欢,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青铜酒爵,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随口提了一句:

“说起来,今日陛下处置那元恭、元悦、元朗三位宗室之事,倒是……仁慈得很呐!”

他特意加重了“仁慈”二字,语气意味深长,目光若有似无,却又精准地落在了斛斯椿和贺拔胜的身上:“不知斛斯将军、贺拔将军,对此事,是如何看的?”

这话,问得又刁钻,又诛心!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

谁听不出高欢这句貌似随意的问话背后,那赤裸裸的潜台词?——“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小皇帝就是个拎不清轻重、心慈手软的蠢货!这样的人,值得你们赌上身家性命去效忠吗?还指望着依附他来制衡我高欢?”

斛斯椿这老狐狸反应最快,几乎是立刻躬身应答,语气恭敬无比:“大将军,陛下初登大宝,心怀仁德,普施恩泽,亦是情理之中。想来假以时日,多经历些朝政风雨,自然会日渐明达,处事稳重。”

他这话滑不留手,说了等于没说,既捧了皇帝,也没忤逆高欢。

贺拔胜心里却在冷笑:“成熟稳重?都他娘的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不成熟?老子十岁就知道,妇人之仁在这乱世里就是找死!”

他内心深处想的是:“哼,管他皇帝是傻是精!老子认准一条——谁给的好处多,谁的拳头硬,老子就跟谁干!什么狗屁忠君爱国,能当饭吃吗?”

但他嘴上绝不能这么说,只能跟着斛斯椿打了个哈哈,含糊其辞:“是啊是啊,陛下仁厚,此乃社稷之福。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代圣明之君。”

话虽如此,贺拔胜和斛斯椿都敏锐地感觉到,这顿酒喝得越来越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处处都是言语陷阱,时时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

两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几乎同时起身,向高欢拱手告辞。

一直在斛斯椿身后的王思政也极有眼色,立刻跟着站了起来,一同告退。

三人出了那座守卫森严、令人窒息的天柱大将军府,冰凉的夜风一吹,带着酒意的脑袋都清醒了大半,头脑也瞬间清明起来。

斛斯椿和王思政对视一眼,几乎是小跑着追上了刻意放慢脚步、似乎在等他们的贺拔胜。

斛斯椿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而隐秘,率先点破了窗户纸:“贺拔兄弟!你看今日封赏,尽是此番随高欢剿灭尔朱氏的有功之人。令弟贺拔岳,坐镇关中,驱逐尔朱天光余孽,光复长安,此等盖世之功,竟未获寸功尺土!如今他手握雄兵,独霸关陇,实力不在高欢之下,我看……是时候该为岳公向朝廷请功,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封号了!这也是在提醒某些人,这天下,还不是他一家说了算!”

王思政立刻在一旁用力点头,急声附和:“斛斯将军所言极是!岳公功在社稷,稳定关中,理应加官进爵!岂能被如此忽视?!”

贺拔胜何等样人,瞬间便听明白了这两人话里的深意——这是要抬举他弟弟贺拔岳,引关陇势力入局,以此来平衡、甚至是对抗高欢!

他略作沉吟,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道:“斛斯将军、王将军所言,正合我意。只是……阿斗泥(贺拔岳小字)乃我兄弟,由我出面为他请功,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恐遭小人攻讦,说我结党营私……”

王思政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大包大揽道:“此事何难?!包在末将身上!明日早朝,我便第一个上本,为岳公请功!只是……届时还需斛斯将军与贺拔将军在朝堂之上,仗义执言,鼎力支持!”

斛斯椿眼珠飞快一转,心思更为缜密活络:“只怕……还不够稳妥。我观今日陛下在高欢面前,颇显……嗯,敬畏有加。此事若无陛下明确首肯,怕是高欢一句话就能轻易驳回。我担心陛下年轻,不解其中利害,反而会被高欢蒙蔽。”

他当机立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事不宜迟!为防夜长梦多,我现在便入宫一趟,漏夜求见陛下!将其中关节厉害,与陛下面陈清楚!思政,你明日按计划上奏,我与贺拔兄弟,定在后面为你摇旗呐喊,擂鼓助威!”

“好!”王思政精神一振。

“甚好!”贺拔胜也点头应允。

三人计议已定,王思政和贺拔胜拱手作别,各自寻路回府。

而斛斯椿则毫不犹豫,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冠,深吸一口气,调转方向,大步流星地径直朝着远处灯火通明、宛如巨兽般蛰伏在夜色中的皇宫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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