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商州之后,只需继续朝西北行进,穿过蓝田关,便能到达京兆府管辖的地界了。郑冠的脚力还算不错,从长庆三年正月底出发,仅半月有余,便到达了蓝田县。他脱下小袄,将其放在包裹内,换上窄袖白色短袍,腰间挎着一柄木剑。这几日来,赶路颇多,虽才二月中旬,可天气是愈发的暖和起来。
进入县城,郑冠料想会有所改观,可县城里来往的人稀疏寥寥,市中虽有众多店铺的痕迹,可真正出摊的确是不多,哪里能和正月里的热闹气息相比。郑冠在县城准备了一些干粮大饼,顺势询问店家情况,此地为何不复热闹。店家无奈解释:
“蓝田乃交通要道,山南东道似有反贼作乱,城中百姓有所担忧,怕再遇长安劫难,另外,山中匪患出没愈发增多,商旅也有顾虑,若非我以此谋生,妻儿在此,怕也是去他乡避患。唉,不过又能逃哪去呢?”
郑冠难免同情,便多买了几个饼子。
安史祸患后,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长安先后被洗劫三次,百姓遭殃,财物被夺,给长安民众留下的记忆尤深。至于匪盗四起,郑冠确深有体会,半月以来,为了赶路,多沿官道走小路,借宿乡野破庙,少入县城,顶多补充吃食才进,一路上也遭遇了不少贼盗,但多劫掠财物、吃喝,未有害人性命之举,郑冠无奈,只能教训一顿,驱之别处,沿途遇见俄毙疫亡之人不在少数,也就靠近关内、长安情况稍微好一些,但这与师父口中及书中所载的曾经的大唐实难以相符。郑冠从小随军,军营虽苦,不比锦衣玉食,但粗粮茶水,终究是不会空着肚子的,没想到逼近长安的蓝田竟会如此,心中难免失落。
未做休息,郑冠抓紧赶路,次日正午抵达长安街东万年县城。唐初,城中实行严格的坊市分离制度,市的开放有着时间限制,以鼓声为号,鼓起则始,鼓息而终,但历经百年,此制度逐渐松弛,但毕竟为大唐京畿之地,只是时间上稍微有所放松,日中人数依然最盛。东市内人流络绎不绝,杂耍斗技,商贩叫卖,胡人逆旅随处而见,好不热闹,与蓝田县城对比鲜明。
郑冠连夜赶路,有些困乏,遂寻一路边面摊,要一碗热面,将木剑置于桌上,大口吃了起来。
“小哥,给我来一碗热面,多加汤,多放葱花。”
“好嘞!大爷请稍等。”
头戴幞头,白色儒袍的男子坐在郑冠对面,与其微笑示意,算是打过招呼,对于桌上木剑,也习以为常,大唐尚武,侠客之风盛行,如同唐人尚诗酒一般。二人并未有言语交流,各自大口吃面,白袍男子吸溜吸溜,将汤水吃得干干净净。
“走水啦,走水啦!”
约六七丈处有人大喊,郑冠和白袍男子也不禁起身眺看,似是卖柴之人将柴堆在墙根,不慎将桐油打翻,引起大火,市卒也未能料到火势如此之大,估计是节后疏于管理,消防水车为人群所堵,一时难以施援。若是仅有几担柴,损失也还能接受,可柴堆旁边紧靠布行,为易燃之物,火势汹涌,迎风而起,无人敢走上前,仅有几人仍在高声求援。走水在所难免,万年县商业繁荣,导致拥挤不堪,市署竟疏于管理,皆从此次走水中暴露无遗。
不过郑冠可想不到这么远,他心中谨记师父教诲,行走江湖,遇之危难,可施以援手,行侠义之道。
郑冠疾行三步,纵身跃起,捞起墙边一根竹竿,冲入火场,一棍拍下,烧得正旺的干柴飞起,再一个横扫,柴火四飞,从高空落下,纷纷散在地上,只剩下阵阵浓烟犹在,市卒赶紧上前,顺势扑灭,以防复燃。
众人连连拍手叫好,围了上来,欲要一观英雄风采,市卒也上前道谢,不然损失严重,必定难逃其罪责,郑冠哪见得如此场面,也一一回应,忽觉腰间有异,一同吃面的白袍男子也低喝一声。
“小贼,休走。”
待郑冠反应过来,那小贼已混入人群,消失不见,只留一个戴着破帽的乞丐身影。郑冠本欲追上去,奈何被群人围住,寸步难前,检查一番,心道罢了罢了。吃面男子凑上跟前;
“兄台,你被小贼窃走何物,我们前去市署报官登记。”
“无妨无妨,仅有几张大饼而已,勿要追赶,刚才多谢兄台提醒,不然恐有更多损失。”
二人又重回面摊,只因适才心急,面钱还未付,郑冠翻遍包裹,未能寻得铜板,只有几粒碎银,店家言明刚刚开张,碎银不好破开,且见郑冠出手相助,便推脱免去面钱,而白袍男子却从衣袖拍出四枚铜板,递给店家。郑冠一看,竟是双份,欲要拒绝,被白袍男子伸手打断。
“兄台,莫放在心上,我见你侠肝义胆,武艺卓群,欲共饮几杯,不知可否。”
“不敢不敢,兄长高抬小弟了。”郑冠连连拱手。
“在下陈郡袁不约,赴长安参加春闱,今观你矫健身姿,侠客之范,实乃幸事。”
郑冠一听,竟为同路之人,难免有些亲切。说到底,郑冠也才仅仅一十八岁,若非父母蒙难,正是读书交友之时……不过,郑冠还是铭记师父告诫,万事留心。
“吾乃裴昭、字砚之,河东裴氏人也,与袁兄一样,赴京参加科举。”以裴十三的能力为郑冠准备一个合理的身份还是很轻松的,尽管很难有人能认出他来,可毕竟郑冠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公开。
袁不约大喜,想不到遇到同科之人,便要拉着郑冠寻找酒家,欲共饮大醉。郑冠止步,对袁不约说道:
“袁兄,要不我们还是先行赶路,寻一休息之地如何?”
袁不约心想,确是如此,以后时机还多,还是先找暂居之处重要,近来参加春闱之人不少。接着,二人重新上路,向着崇仁坊走去。
郑袁二人已不见身影,可是这边,面摊附近的酒楼二层却发生了一件趣事。
“李晃,你赶紧给我让开,不要耽误我寻找高手,刚才那个人那么厉害,定是名宿大家。”
“殿下,万万不可呀,私自出宫已经是要受到责罚了,再与外人接触,若是让娘娘和陛下知晓,怕是要被禁足了。”
看此被称作殿下之人,头戴黑绸幞头,内穿白纱中单,领袖绣云纹花边,外着绛纱袍,下身为红色罗裳,腰束玉带,镶嵌数颗玉石,脚踩乌皮六合靴,虽看似仅有十岁,却尽显帅气与尊贵。而身旁弯腰俯身被唤作李晃之人,着黑色紧身短衣,搭褐色长裤,佩横刀于腰间。仅从穿着仪态来看,主仆二人绝非等闲之辈,再从侍卫口中不难猜测,定是王亲贵族。
原来此娃娃为当今六皇子李瀍,刚满九岁,最喜江湖侠客故事,常常将太宗皇帝善射能骑挂于口中,今日,央求侍卫李晃,偷偷溜出皇城,在二楼偶见郑冠化棍为器,及时救下险情,翩然退场的侠客之姿,心中甚是羡慕,欲下楼寻人,却被李晃拦下,六王子只能耍赖、撒泼。
李晃无奈,没有办法。
“殿下,我见二人朝崇仁坊而去,三日内我定命人寻到此人,我们还是先行回宫去吧。”
李瀍自知无法,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要是被发现,以后再出宫可就难了。于是二人匆忙回宫。
注:“凡市,以日午击鼓三百声,而众以会;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而众以散。”——《唐六典》